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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扁儿”听冯爷这么一说,笑了笑道:“听说你不是特喜欢画儿吗?这幅画儿给你吧。搁在我这儿,心里是块病。”
冯爷说:“给我你不心疼吗?”
“大扁儿”说:“这有什么可心疼的,反正也是白捡的,你看着好,就归你。”
冯爷把衣服上的那枚“舵手”纪念章摘下来,对“大扁儿”说:“那好,我也不白要你的,你不是喜欢这枚纪念章吗?就算是咱俩换的。”
“那敢情好!”“大扁儿”听了当时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冯爷拿一枚纪念章换了一幅齐白石的画儿,当然欣喜若狂。回到家,把这幅画儿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看,真是爱不释手,折腾了一宿 没合眼。但是他思来想去,这幅画儿自己不能要,因为它是钱颢的。虽然他是拿自己的纪念章换的,而且他不张扬出去,不会有人知道,可是这幅画儿拿着,让他烫 手。
当时钱家正在蒙难,这画儿他没往外露,也没敢吱声。除了“大扁儿”,别人并不知道他手里有这幅画儿。“文革”结束后,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钱颢已落实了政策,重新当上了政协委员以后,他才把这幅画儿交给钱颢,并且把这幅画儿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钱颢听了,大受感动,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这幅画儿,对冯爷说:“‘十年内乱’过去了,但是我唯一忘不了的人就是你。没有你,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这幅画儿就算是我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冯爷摆了摆手说:“这幅画儿在我手里已经焐了六七年,但我真的不能要。我是玩画儿的,知道您爱画如命,这幅画儿失而复得,说明谁的玩意儿就是谁的,到什么时候,它也跑不了。我觉得您留着它倒是更有意义,它是‘文革’的一个见证。”
钱颢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好,这幅画儿失而复得,的确是历史的一个见证,但它也是你拿东西换来的,它本来就应该归了你。”
冯爷当然不会把这幅画儿再拿回去,俩人争了半天,钱颢只好把这幅画儿收了下来,但是依然不肯让冯爷空着手回去,从柜子里拿出一幅陈师曾画的《芭蕉图》,送给了冯爷,这是当年冯爷第一次到钱家来,看到的那幅在墙上挂着的画儿。由于它的确可以当个念物收藏,冯爷收了下来。
说到这儿,得跟您交代一笔,这幅齐白石的画儿,就是后来钱颢留给小湄的那幅《葫芦》。
第十一章
为什么冯爷执意要把这幅齐白石的画儿还给钱颢?说老实话,他是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玩画儿不贪心。他干吗要证明这个呢?敢情冯爷在“文革”当中,意外地捡了不少“漏儿”,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剃头匠潘二爷潘来喜的大哥潘来福是造纸厂的工人。潘来福人称福大爷,那当儿,有五十来岁。瘦高个儿,长脸儿,大眼睛。由于脸上没有什么肉,那双大眼便显得格外突出。北京人管这种脸形的人叫“大眼灯儿”。
潘大爷平生一大嗜好就是贪杯。他的酒瘾之大,方圆十几条胡同都闻名。这位爷每天下了班便泡在胡同东边横街的小酒铺儿里,有时一盘开花豆能喝到深夜。喝 得看人出了双影儿,这位“酒腻子”才脚底下踩着棉花,从小酒铺儿出来,晃晃悠悠来到胡同口儿的老槐树下,清清嗓子开始唱戏,一会儿《失空斩》,一会儿《淮 河营》,一会儿黑头花脸,一会儿老生,东一句西一句,那嗓门儿奇大,听着像踩死了猫。闹腾那么一两个小时,他才回家睡觉。
他的家没有家样儿,除了一张木板床,俩破被子,几乎没什么成个儿的家具,被子永远不叠,屋里也永远散发一股酒味儿、烟味儿、汗味儿及身上的臭味儿掺杂在一起的味儿,臭气烘烘的。您想跟这样的“酒腻子”一块过,娶十个老婆得跑十个。
福大爷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爸爸潘爷从河北老家给他说了一个媳妇。那媳妇酸眉辣样儿的,挺贤惠,可是跟这位大爷结婚没几年,就让他给喝跑了。后来,厂子 里的同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二锅头” 16 ,是副食店的会计,人家嫁给他,是看他为人忠厚老实。的确,潘大爷不喝酒的时候,倒也人模狗样儿的。跟这个会计结婚以后,潘大爷变得规矩了许多,下了班不 去泡酒馆了,在家帮着老婆干点儿家务,家里归置得也挺利落,一年以后,还跟这个媳妇生了个胖丫头。
可是没过两年,同事结婚,他跟几个同事喝了一次“大酒”17 ,又勾起了他的酒瘾。酒瘾一上来,就又不是他了,他接茬儿泡小酒铺儿,每天喝得昏天黑地,腾着云驾着雾,闹腾到深夜才回家。末了儿,又把这位“二锅头”给 喝跑了。“二锅头”还不是一个人跑的,离婚的时候,把他们的闺女也带走了。从那儿以后,他也死了心,这辈子还是在云里雾里待着吧,上哪儿找喜欢“酒腻子” 的女人去?干脆就直接跟酒作伴儿了。
他喝酒拿什么都能当下酒菜。三年困难时期,他每天兜里揣俩生了锈的铁钉子奔小酒馆,喝一口酒,吮拉一下锈钉子,他能坐在那儿,就着锈钉子,从傍晚喝到深夜。
潘大爷让酒给“拿”得,除了几个“酒腻子”以外,几乎没有朋友,连剃头的二爷平时也跟他来往不多。您想这样的“酒腻子”能招人待见吗?但是他跟冯爷却是忘年交。
说起来,福大爷跟冯爷有缘。有什么缘呢?原来福大爷喝的是“阴阳酒”,别看他嗜酒如命,沾酒必醉,是远近闻名的“酒虫儿”,但有一样儿,他一般白天不 喝酒,白天也分晴天和阴天,阴天的时候他喝,晴天的时候不喝。干脆这么说吧,只要见着太阳,他就不动酒杯,任您怎么劝,都逗不出他肚子里的酒虫儿来。所以 这么多年,福大爷上班没迟到过,也没上班的时候误过事儿。
当然只要他不喝酒,他就是一个明白人,但是太阳一落,天一擦黑儿,“酒虫儿”便在他肚子里开始爬了。“酒虫儿”一爬,他的嘴就跟着痒痒了,不跟酒作伴儿,他心里就好像没了抓挠,您说怪不怪吧?
喝“阴阳酒”的福大爷碰见长着“阴阳眼”的冯爷,俩人算是挑水的碰上卖茶的了。
福大爷见冯爷的头一面,便喜欢上他了,别人说冯爷长得寒碜,福大爷却说他长得机灵。福大爷借着酒劲儿,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冯爷一梗脖子说:“您别摸我头呀,太岁头上不能动土。”
福大爷扑哧笑了,说:“行嘿,说你机灵,你还真不傻,‘机灵鬼,月亮碑儿,心眼多,不吃亏儿。’这傻老爷们儿!”
冯爷小的时候,隔三差五端着一把茶壶,到小酒铺给他爸爸打酒喝,一来二去的他跟福大爷混熟了。俩人见了面总是互称“傻老爷们儿”。
福大爷坐在小酒铺里,还没喝糊涂的时候,见冯爷端着小茶壶进来,便会站起来,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哦,傻老爷们儿,来来来,尝尝你福大爷的下酒菜。”说着把一个开花豆塞到冯爷嘴里。
冯爷也会跟他逗一句:“福大爷,我可不能白吃您的开花豆,您得给我说一段‘太平歌词’。”
福大爷笑道:“这傻老爷们儿,吃了我的开花豆,占了我的便宜,还要罚我。行,算我怕你还不行吗?想听‘太平歌词’了,我给你唱一段。我不是怕你吗?咱就说这个怕字。”
他喝了一口酒,拍着大腿唱起来:
“天怕浮云那个地怕荒,鱼怕垂钓那个雁怕伤。草怕严霜霜怕日,小孩儿就怕晚来的娘。做官儿的就怕民不正,君主怕国乱没有忠良。耗子怕猫猫怕狗,小鸡儿 最怕黄鼠狼。做买卖就怕赔了本,卖豆腐就怕窝了浆。掷骰子就怕出二三点,端宝的就怕砸死夯。剃头的就怕断国孝,逛窑子就怕长大疮。说书的就怕嗓子坏,唱戏 的就怕倒了仓。喝酒的就怕杯里空,看着酒壶心里闷得慌。
唱到末了儿这句时,他出了一个怪样,逗得冯爷咯咯笑起来。
赶上福大爷喝醉的时候,他可就失态了,说的都是酒话:“哎哟,我的傻老爷们儿,他们说我喝高了,你说我喝高了吗?我站起来,你看看,我不还是原来的个头儿吗?”每逢这时候,冯爷便会把他搀回家。
胡同里的孩子有时看福大爷醉卧街头,短不了冒坏,在他脑袋上顶个破瓦盆呀,在他脸上画个小王八呀,逗他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呀,总之这些孩子变着法儿地拿 他开涮取乐。可是冯爷一来,喊两嗓子,这些孩子都被吓跑了。胡同里的孩子都怕他的“阴阳眼”,那双“阴阳眼”只要来回一翻动,指不定谁倒霉呢。大伙儿都知 道,冯爷打架不要命,何况有他大哥这个“顽主”给罩着,谁也不敢得罪他。
那几年,冯爷一到夜里,躺在床上,便竖着耳朵,只要远远地听见福大爷唱戏,他就麻利儿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那棵老槐树下,把看热闹的人轰走,搀着福大爷回到他的小屋。有时,他看福大爷穷得没有下酒菜,用头大蒜或辣椒咂摸味儿,便跑回家,给他拿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过来。
有一年过年,冯爷的爸爸给了他一块钱压岁钱,他愣没舍得花,给福大爷买了一斤猪头肉送过去。大过年的,福大爷正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见冯爷拿着猪头肉来看他,感动得直掉眼泪。
“傻老爷们儿,你福大爷有你这么个朋友,就不知道什么叫孤单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千金难买呀!”他拉着冯爷的手说。
“文革”的时候,福大爷得了势,当时无产阶级领导一切,他从哪儿说,都够得上“无产”,不过,他该“当家做主”的时候,并没跟着闹“革命”,别看他喝 了酒便成了仙,其实,不喝酒的时候脑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单位造反派让他加入组织,去斗“走资派”,他把嘴一咧说:“我是萤火虫儿的屁股,没 有多大的亮儿,狗肉上不了台面儿,你们要斗就斗去吧,我得干活儿。”于是他班照上,酒照喝,当了逍遥派。这天,他又喝高了,在老槐树下唱起了“样板戏”, 冯爷陪他唱了一会儿,把他送回家。
大概是扯着嗓子唱了半天戏,把肚子里的酒气散出去不少,那天,他的脑子透着比别的时候酒后清醒一点儿。他让冯爷坐在木板床上,转过身,从每天上班拎着 的破人造革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包,嫣然一笑说:“傻老爷们儿,今儿你算来着了,我呀,在西单食品商场,买了只烧鸡,咱爷儿俩解解馋。”
冯爷心里一热,迟疑了一下道:“您到酒铺儿喝酒的时候,不拿出来把它吃喽,是不是单等着我呢?”
福大爷笑道:“还是傻老爷们儿聪明,你福大爷眼面前就你这么一个知心的亲人,有口儿好吃的可不得留着给你吗?”
冯爷急忙摆手道:“别别,还是给您留着下酒吧。”
“那是干吗?爷们儿,谁让你赶上了呢?跟我,你还客气吗?”福大爷打开那个纸包,用黑了吧唧像炭条似的手,拿起那只烧鸡,撕吧撕吧,就要往冯爷嘴里塞。
冯爷把他的手给摁住了,他的“阴阳眼”突然冒出了两道贼光,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张纸,那只小眼射出惊异的光亮。他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敢情那张纸是一幅被撕成两半的山水画儿。
他把这半张画儿拿起来,走到灯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是张大千的画儿,可惜已经让福大爷扯了一半去。
“你看它干吗?吃呀。”福大爷被他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福大爷,这纸您是从哪儿找的?”冯爷纳着闷儿问。
“嗐,我在造纸厂上班,还愁找不着纸吗?”
“不不,这可不是一般的纸,这是画儿呀!”
“画儿?什么东西到了我们那儿都会化成纸浆的。你懂什么呀?造纸得用纸浆知道吗?这样的画儿,那些红卫兵每天成车成车地往我们那儿拉,有的是。我们两班倒,打纸浆都忙不过来。”
“真的?”冯爷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那还有假吗?不信你明儿跟我到我们厂子去看看。来呀,咱俩把这只烧鸡给吃喽,留着它,明儿可就飞了。”福大爷脑子里光惦记这只烧鸡了,并没注意冯爷脸上的表情。
“好,咱们说定了,我明儿跟您一块到厂子去玩。”
“那敢情好,有你陪着我,我不闷得慌了。”福大爷嫣然一笑,随手撕下一个鸡腿,有滋有味儿地嚼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冯爷跟着福大爷踩着钟点去上班。到了造纸厂的制浆车间一看,冯爷简直晕了。原来当时全北京城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抄出来的大量古旧书籍、字画以及各种文件、资料,还有撕掉的大字报什么的都被送到这儿化浆造纸。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