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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王新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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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父说:“好。走得好。你究竟不是一只凡鸟,不能老关在小小的樊笼里。”

  庄周顿了一顿,道:“我走之后,烦您给我母亲说一声。”

  渔父说:“好。不过,你远游楚越,准备何时归来?”

  庄周望着竹窗外渐晓的天光,沉声道:“不知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位过客。我愿意过一种浪迹天涯、无所拘束的生活。”

  “我老了,身体不行了。不然,我真想与你同游。年轻的时候我多次去过楚国,而且在楚国客居数年。回想起楚地的风土人情,真是令人难忘。”

  渔父向庄周详细介绍了去楚国的路线,以及楚国的地理情况和文化风俗。庄周将这些一一牢记。然后,渔父将悬挂在屋顶的小布袋取下来,从里面倒出一堆色彩斑斓、各式各样的贝,有真贝、海贝、铜制贝,上面刻一些陌生的文字。庄周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渔父告诉他,这就是楚国的贝币,相当于我们中原一带流行的刀币与布币。用它,可以买到各种生活用品,而上面的文字则标明它们各自的币值。渔父让庄周带上这些贝币,以备到楚国以后使用。庄周要推辞,渔父说,这贝币只有在楚国国土上通流,到了中原就只能当小孩子的玩意。庄周只好把贝币装进包裹。

  看看要分手了(谁知这不会是永别呢?),两人都恋恋不舍,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他们一老一少,都是生性豁朗天真,对于世情看得很开的人,当然不会在别离时作女儿态;但茫茫浊世之中,知音难求,老不离少,少不离老,两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庄周这一走,老渔父只能蓥孑度残年了。

  渔父想了想说:“我有一匹马,送与你做脚乘吧。”

  庄周有心拒绝,但竟没有吱声。两人出了屋子,渔父去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渔父摩娑着马长长的鬃毛和光滑的颈项,说:“带着他吧!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没有多少了。我西归之后,这匹马就成了孤儿了。你带它走,你们俩也可做个伴儿,减少一下旅途的孤寂。”

  他抚摸着马的头颅,眼光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深情:“这匹马陪着我已快十年了。我没有让它干过重活,只是偶尔骑它逛一逛,庄周,你要好好爱惜它。看见它,就当作是看见了我。”

  庄周接过马缰:“老丈,您要多多保重。”

  渔父笑道:“我还要等你回来欢聚畅议呢。”

  牵着马,庄周离开了丛林中的茅屋,离开了他少年时代精神上的导师和朋友,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一路上,他看到遍地都是逃荒的农夫,破败的村落。官道上偶尔有身着盔甲的骑兵飞驰而过,扬起满天黄尘。也有一些商队的车马来来往往。

  午时左右,他来到宋国的都城睢阳。睢阳离他的家乡蒙邑很近,他以前来过几次。睢阳城内街道开阔,房屋相连,摊贩林立,行人拥挤。贵族们穿着华服锦袍,乘着高大的马车招摇过市;穷人们穿着粗褐衣服,沿街乞食。庄周无意在此停留,自北门入,南门出,穿过了睢阳。

  出了睢阳城,就是从西往东流入淮水的睢水。睢阳之名,即因其位处睢水之北而得。睢阳本来叫商丘,即商代遗址。当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将商纣王之兄微子启封于商丘,取国号为宋。后来,宋国将商丘改名为睢阳。睢水滔滔向东,日夜不息;自古至今,其流不绝。庄周骑马缓缓从桥上走过,看着那汹涌的河水在眼底滚滚而流,听着浪花互相拍击而发出的哗哗声,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自然永在、人世无常的感慨。睢水永远是睢水,而天下却忽而姓夏,忽而姓商,忽而姓周,现在诸国争雄,又不知鹿死谁手了。身为商朝遗民,庄周觉得包括商代在内的任何一个王朝都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象睢水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忽生忽灭。老子看到周朝即将衰灭,乃西入流沙,真是哲人之行;而孔子却周游列国,要恢复周礼,显得多么迂腐。世界的变化就象流水一样,永不停止,只要在变易之中求得不变,在有限之中求得永恒,就是人生的立足之境。庄周觉得他今天的南行楚越,就颇有点象老子当年的西入流沙。

  傍晚时分,庄周进入楚国苦县地境。苦县这个地名他比较熟悉,因为老子就是苦县人。他在私塾苦读数年,认真钻研并且学有所得的书籍中,《老子》是他最为叹服的一本书。通过这本书,他对作者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对老子甚为敬仰。他决定特意去拜访一下老子的故居。赖乡人指点,庄周找到了濑乡曲仁里。

  太阳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庄周执辔伫立在老子故居前。老子是战国时代举世闻名的大思想家,他的信徒遍布诸侯各国,他的哲学观念曾不同程度地影响过各国的政治,然而他的故居却平凡朴实,与左邻右舍的农居没什么大的差别,似与他的煊赫声名并不相称。低矮的土夯院墙,茅草覆盖的院门楼,里面望进去也只有几间草泥平房和正中一所祠堂样的高大建筑。其实老子的故居本来还要寒酸,这是老子的一帮门生们集资在故居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老子祠。老子一生未娶,他的亲族亦已凋零净尽。如今长住故居里的,是一些崇奉老子学说的士人。

  庄周打量片刻,抬腿跨入院门。青石板砌的甬道两边矗立着几株根深叶茂的松树、椿树,甬道尽头,祠堂之前,一顺溜排着九口井,井的石沿壁上各刻着一条神态毕真、矫折欲飞的龙。甬道上立着几个手握扫帚的黑衣人,正与几个走出祠堂、信徒模样的人谈话。庄子估摸着那些黑衣人,该就是老子的后学门生了。

  一个年岁较大的黑衣人走过来,向庄周施礼:“先生何方人氏?来此有何指教?”

  庄周连忙还礼:“我乃宋国蒙邑人庄周,特来拜访老子故居。”

  那黑衣长者一听,从头到脚看了庄周一遍,趋前抓住庄周双手,激动地说:“庄周先生,久闻大名,请进!”

  一位黑衣少年过来牵走了庄周的马,黑衣长者将庄周引到院子中间,招呼了一声,那些扫地的、与人谈话的黑衣人都围了过来。黑衣长者指着庄周对大伙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吗?”

  众黑衣瞧着这个其貌不扬、却又被黑衣长者呼为“先生”的年轻人,谁也没开口。

  黑衣长者笑道:“他就是那位‘盗跖怒斥孔丘’的作者庄周先生啊!”

  众黑衣中间一阵骚动,有人惊叹出声,有人低声嘀咕。

  长者接着说:“当今天下,学术分为三途:或孔、或墨、或老。在宗于老子的学说中,有列御寇、彭蒙、田骈、宋钘、尹文、关尹、环渊诸子,而这位年轻的庄周无疑是最为优秀的老子学说的继承者。振兴我们隐者的学说,发扬老子的遗志,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众隐者向庄周拱手:“请先生指教!”

  庄周十分惶愧,忙答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长者说:“请先生先瞻仰老子遗容。”

  黑衣长者陪庄周在前,众隐者随后,跨进祠堂正殿。大殿上方,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刻老子座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两个大小,老子跽跪而坐,双手抚膝,目光远望,姿态安详。老子的两只耳朵修长肥大,特别引人注目。庄周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子名叫李耳、老聃,原来他的耳朵的确与众不同。老子的一双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眉骨之下,在智慧之中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忧虑。凝视着这双眼睛,庄周不由得想起了《老子》中的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奉不足以丰有余。”人之道背离天道已经很久很久了,尊崇天道的老子怎能不忧虑呢?老子座像两边,各立着一段石碑,分别刻着《老子》的上篇与下篇,即道经与德经。座像前置一铜鼎,供前来参拜的信徒们烧香敬礼。

  庄周点燃了一炷香,插进香鼎里,面对雕像深深鞠了三躬。回过身来,他对黑衣们说:

  “老子真可谓古之博大真人啊!他告诉我们,在这有形有色的物的世界之中,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的世界。道为精而物为粗,人类的生活应该以追求道的境界为上,而芸芸众生却一味贪图物的享受。物的享受是没有限度的,不可能满足的,也是不可永久保持的。只有进入那无为、虚静、寂寞的道,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到楚国来,就是为了避开中原人们丧己役物的非人生活,寻求一种逍遥、宁静的真人的生活。你们都是老子的信徒,常年住在老子的故居,浸染着哲人的光辉,你们寻求到这种生活了吗?”

  黑衣长者说道:“我们大家都熟颂老子的遗书,定期举办讨论会,互相交流对老子遗言的体会。老子的道,深妙莫测,难以名言。老子的思想也十分复杂,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先生天资卓颖,必有高深见解,将使我等受益非浅。天色已晚,先生远道跋涉,风尘劳顿,请先歇息为要。明日我等再聆听高论。”

  入夜,庄周躺在床榻上,久久难以入眠。窗外是楚国的天空,与宋国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高邈、澄澈,星光点点。但感觉却全然不同。好象所有的东西都灵动起来,宛若清风一般在他头脑中回荡。浪游之初那种新鲜与喜悦的激情充满了他的胸臆,使他无法平静。他披上短衣,悄悄来到院里,坐在井台上,触摸石龙曼妙的线条,倾听秋风吹动树枝发出的飒飒声,尽情享受秋夜无边的静谧与深沉的安宁。低下头,井水映照出圆圆的月亮对他微笑,井水平静无纹,犹如一面铜镜。井水中的月亮是那样的柔和、清明,庄周的心灵,渐渐与之合为一体,在静寂中散发出明洁的光芒。这光芒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渗透了他的四肢身躯,然后注入无涯的秋夜。庄周咀嚼着这甜蜜的体验,陷入深深的沉思。井水之所以能够将月亮映照出来,是因为它虚,因为它静。庄周的心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明洁和谐的境界,也是因为虚静之故。虚静是万物的根源,是人类幸福之殿堂的门坎。老子说得好:“致虚静,守静笃。”虚静之中,有难以言说的美,有难以言说的乐。庄周体味着这难言的美和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井水、月亮、石龙,万事万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组合成一个不断旋转着的图案。图案时而变成飘飘飞舞的蝴蝶,时而变成一双硕大修长的耳朵,时而变成小鸟那双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现。庄周感觉到时间已经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他的身体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松弛,他的精神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愉悦,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说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内心,人的平静而安详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静,月亮即道,井水即道,万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长者来看望庄周,还带来一袭黑衣,请庄周试穿。他对庄周说,老子曾经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就是道的象征,因此,老子的信徒们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内,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周对此表示惊讶,他说:“只要有了道心,无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着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长者闻言也不再坚持,但又要求庄周给众隐者做一次关于老子之道的演讲,庄周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你心中。”

  黑衣长者本来还想请庄周在此长住下去,与众隐者共同切磋学问,一听这话,便没有提及。他暗想,这位无视孔子的狂妄之士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象是一位纯正的老子信徒。什么“真人”、“非人”、“心之虚静”,与我们所理解的老子学说相差太远了。老子之道,是治国用兵之木,是为人处世之方,如果完全进入了“心之虚静”,还要这些方术干什么?

  庄周觉察到了长者的心思,对他说:“我让您失望了,长者。我无意于做某一个学派的传人,更不想利用古圣先贤的名声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是一个无所欲求的人。我喜欢老子,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个老子的信徒。我来参拜老子的故居,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并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龙,他们在水能游,离地能飞,无可无不可,是多么潇洒。此地只是我漫游的一个驿站而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黑衣长者愧怍之下连声挽留,但庄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语。背了行囊,出了屋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准备上路了。

  黑衣长者跟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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