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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冯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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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书脊和他的阴茎只隔着一层棉布内裤,他眼睛微微闭上,手指反复拨弄书页,嘴角嚅动。我的想象之眼看到厚朴慢慢爬上英文单词搭造的桥梁,伸出他的肉手,摸向桥那边的金发美女和金条美元。

  从第一天起,我的注意力就是吃。我们的伙食标准是一天两块四,陆军学院的学员生是两块一,部队生是一块九。我们每天见猪肉影子,节假日加菜有狗肉和鳝鱼。后来我发现,信阳其实是个不错地方,不南不北,农副产品丰富,原来五七干校就设在信阳,鳝鱼和狗肉新鲜好吃。鳝鱼是活杀的,小贩有个条凳,一根大钉子在一头反钉出来,露出钉子尖儿,你买一斤,他当场伸左手从大脸盆里拎出一条四处乱钻的鳝鱼,鞭子似的一甩,鳝鱼的头就钉到了钉子尖儿上,左手就势一捋,鳝鱼身子就顺在条凳凳面上,右手挥舞利刀,剔内脏,去头,两秒钟的功夫,左手上就是一长条剔好的鳝鱼肉,三两分钟,就是一斤新鲜鳝鱼肉。我们没有亲眼见过杀狗,但是大冷天,狗肉扔在肉案子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儿。辛荑在军训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眷恋信阳的狗肉,背了一只扒了皮去了内脏的大肉狗,同他一起坐火车回北京。天气出奇地热,火车里人太多,人肉胳膊挤人肉胳膊,错开的时候拉出粘粘的细丝,再加上火车晚点,大肉狗终于臭不可耐了,被列车员强行在丰台站扔下了车,同时被扔下去的还有几十只德州扒鸡。辛荑后来告诉我,他差点哭了,回到美术馆附近的家,他肩膀上没了狗肉,只有狗味,美术馆的公狗都躲着他,母狗都想凑过来蹭蹭他。这是后话。每天早上,我吃两个馒头,中午吃两个馒头,晚上吃两个馒头,早饭和晚饭后,我歪在凳子上泛胃酸,床不敢随便躺,弄乱了太难整理。一碗面条被强压下去,在我的胃里左冲右撞,蛇一样探头探脑,但是我的贲门紧闭,我的胃酸让蛇的身体一圈圈变得瘦弱。在股股酸意中,我听见麦苗在五百米外的田地里展叶,听见我的脂肪细胞正在分裂和变大,我的肌肉纤维在逐渐变粗。的确是要长肉了,吃得多,屎少。后来算了一下,一天平均长一两肉啊,猪肉狗肉和鳝鱼肉变成了我的人肉,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成就感。如果不是负责打饭的小值日,进入饭堂的时候都要唱歌,唱歌声音不响,不能进饭堂。教导员说,饱吹饿唱,大家要重视唱歌,将来谈女朋友,也是要用简谱的。教导员说,女同志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你知道四项基本原则吗?最常提出的请求是,你给我唱一支革命歌曲吧。厚朴不爱唱歌,厚朴喜欢到炊事班帮厨,他把猪肉切成大块,裹了淀粉,用手揉啊揉,用手插啊插,或肥或瘦的生猪肉从他的手指缝隙间溢出来。帮厨的班负责分菜,可以挑肉。我坐在条凳上等待厚朴走过来,每次看着厚朴端着鱼肉高度集中的菜盆走向我们的桌子,我想,他脸上流淌的那种东西,就是政治课上讲的幸福吧,将来如果厚朴当了官儿,一定是个贪官。

  从第一天起,辛荑的注意力就在姑娘上。前三周,他说的最多的话是:“看不见女的,还不给肉吃。”辛荑给他所有认识的女生写信,包括已经军训完毕回了 B大的师姐。信中基本都是探讨如何不虚度着八年的医学院生活,以及毕业之后可能的出路和如何为之做出充分的准备等等。给每个女生的信的内容都差不多,辛荑常常一式抄写七八份,偶尔装错信封。“反正没有儿女私情,装错信封也没什么。”辛荑说。他上厕所总要等窗口能望见女生练队列的时候,每次小便总会超过十分钟。他还从家带来了一个天文望远镜,还带一个三角架。他和教导员说,望远镜是看星星用的,信阳的灰都在地上,天空比北京清澈,没有沙尘,晚上,银河真的像河一样,从天空的一头流到天空的另一头,留下银色的轨迹,让人觉得祖国真美好。辛荑到军校的第二天就对我说,女的剃了短头,真难看,问我,女的哪个部分最令我兴奋,腿,胸,还是手?我说,头发吧,头发黑的实在,头发直的温柔。辛荑支起望远镜,拉开窗帘一角,对准对面的女生营房,说:“秋水,你过来看看,头发丝都能看得真真的,唯一的缺点是看到的是倒影,但是如果不看眉眼,只看乳房,正反都是一样的。乳房最令我兴奋,小红的乳房最大,腰又细,那天她穿着背心儿,没拉窗帘,大月亮似的。没错,一定是小红,其他人没有那么大的月亮,那么细的腰。”

  后来,在我和小红在一起唯一的两个星期里,小红烧肉问我:“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的,这个我知道,这个不可以原谅。但是,秋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心底喜欢上我的?还是从来就没有过?”



第五章 B大游泳池,烧红成肉

  后来,我向小红坦白,直到回到B大一年以后的那个夏天,在游泳池看到小红烧肉的眼睛和身体,我才从心底喜欢上了她。但是之后,这个事实永远不能改变,我喜欢她,哪怕北京一月打雷三月没黄沙七月飘雪花。那个时候,小白还在波士顿上大学,小红和我都还不认识他。

  B大收集了好些从专业队退下来的运动员和教练员,在他们牛屄的年头,他们的名字常常占据报纸头版上半截的位置。所以我们的体育课内容丰富,一年两个学期,跑跳投足篮排兵乓球羽毛球随便选两项。因为有未名湖和游泳池,滑冰和游泳是必修,冬天滑冰,夏天游泳。

  辛荑拉着我首先选了排球,他说排球秀气,球是白的,没有野蛮身体接触,女生报名的多,而且多是身材修长梳马尾辫子的。天气热些,太阳出来,未名湖边的柳树绿了,随风摇摆,清秀高挑女生脸红扑扑的,头发向后梳理,皮筋扎住,露出葱白的额头,在网前跳起来,马尾辫子和乳房一齐飘扬,辫子飞得比乳房还高,一个个伸出两条莲藕一样的胳膊,传球,垫球,皮球在白胳膊上打出红印子,红印子上面还有星星闪闪的砂土颗粒。

  我又选了乒乓球,那是我强项,原来在先农坛北京体校练过两个月正手攻球和正手弧圈球,一个从德国进口的自动送球机,一刻不停,从球台对面发出各种速度和角度的上旋球和下旋球,我的右胳膊肿了两个星期,动作基本定了型,长大了想忘都忘不了,跟一旦学会了骑自行车,写小说以及喜欢上小红一样,都属于小脑负责的智慧,不用重物强击和手术切除,删不掉。有次市少年宫比赛,因为种子选手都喝了过多的免费假冒北冰洋汽水,同时闹肚子,我得了一个小学男子组第三名,之后号称半专业。体校老师说我脑子快,手狠,特别是对自己狠,练起来总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是从别人那儿借来或者偷来的破自行车,毫不留情,说我有前途,好好练,为国争光,上人民日报,出国比赛为自己家挣彩电。但是练了两个月之后,我老妈没收了我的月票,死活不让我继续练下去了,她出具的道理和十几年后她不鼓励我小外甥练钢琴的道理一样:“有病啊,练那没用。没用,懂不懂?争光不如蒸馒头。”

  “但是我喜欢。”我拿着我老妈给我的十块钱,从白家庄一直骑到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花了七块二买了一只友谊球拍,729号的胶皮,郗恩庭用的就是这种型号,直握球拍,正手弧圈球凶狠。也有四块八一只的,这样我就能剩下五块二,五块钱能买两斤最好的三鲜馅饺子了,可以和刘京伟和张国栋一起吃一顿。但是我最后还是买了七块二的友谊729。

  “喜欢值几个钱?耽误时间,时间就是钱,时间是用来学习的,学好了,将来能生钱的。”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深圳蛇口刚刚提出“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

  “不耽误学习,那点功课我一会就明白了,而且打乒乓能换脑子。”

  “脑子不用换,也没人能换,去医院,大夫都不能给你换。你记住,喜欢是暂时的,没用。钱,学业,前途,才是永远的。”

  “你就知道学业、前途。”我把友谊729的牌子扔到铺底下。

  我老妈是把问题简单化的大师,毛主席在,一个领袖一个声音,共产主义理论清晰,我老妈就听主席的话,跟党走,夏天做西红柿酱,冬天储存大白菜。改革开放了,我老妈就立刻转化世界观,一切用钱衡量。我老妈说,历朝历代对事物都有一个最简捷最完善的衡量标准,原始社会,用打来野兽和泡来姑娘的多少来衡量,男人把吃剩下的动物牙齿打个洞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显示牛屄,封建社会,用粮食和土地多少来衡量,打仗的时候,用枪,现在改革开放了,用人民币。后来我在商学院学企业金融学,学到金融资本定价模型(CAPM),老师讲,股票市场不尽完善,但是没有比它更完善的了,所以,我们只好假定股票市场是完善的,其他一切模型和理论,从这个假设出发。在商学院的课堂上,我想,我老妈真他妈的是天才。

  我周围几个人有类似的经历,辛荑的架子花脸和流行歌曲都有天赋,小时候是厕所歌王楼道歌王浴室歌王,长大之后在卡拉OK唱赵传,音响再差,也常被服务小姐误以为是加了原声。黄芪说,他三岁就梦见邓石如、张大千和齐白石,七岁笔墨被老妈藏起来,一直没再练过,现在写出的钢笔小字还是有灵飞经的感觉。改革了,开放了,我们忽然有了方向了。除了前途,我们这拨人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其他东西。

  我老妈对这个问题有无数的说法,反复陈述,我可以轻松地把她的语录写成演讲词:“你们小兔崽子们知足吧,我们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前途。那时候,分配你的工作,你可以干也可以不干,不干就什么也没的干了。分配你的房子,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不要就得睡马路了。分配你的老婆,你可以摸也可以不摸,不摸就只有自己摸自己了。去食堂吃饭,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不吃就饿着。现在,你们这帮臭小子有了前途,就该好好抓住,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像抓小鸡鸡一样抓住,抓住了,翅膀就长出来。没有无限度的自由,不要想三想四。妄图过多的自由,就是自绝于家庭,自绝于国家和人民,就是自掘坟墓。”

  后来在电视里转播某届世乒赛,我看到和曾经我在体校一起练的一个天津小伙子得了世界杯亚军,我跟我老妈说,有奖杯和奖金的啊!金的啊!沉啊!钱啊!名啊!当年,在体校的时候,他正手弧圈球的稳定性还没我好呢。我妈说,那是人家走狗屎运,你傻啊,你知道这种狗屎运的概率有多大吗?辛荑和他的假日本爸爸说起王菲靠唱歌每年上千万的进项,黄芪和他老妈说起范曾每平方尺5万块的润格,他们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说法和我得到的基本类似:所谓前途,是条康庄大道,不是一扇窄门。走窄门的,基本是傻屄。

  公共滑冰课是在未名湖上教的。和坤的石舫前面,平整出一大块湖面,远看仿佛一张青白的大扁脸。湖周围柳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干秃的细枝儿仿佛几天没剃的胡子,稀稀拉拉叉在湖面周边。教滑冰的老师是个大黑扁脸的胖子,脸上全是褶子,褶子里全是没刮干净的胡茬。他利用每个休息时间,从好些个不同角度,向我们证明,他曾经帅过。他像我们一样年轻的时候,比我们二十几个小伙子身体上最好的零部件拼在一起都帅,是那时候的师奶杀手,外号冰上小天鹅。他穿了白色比赛服在冰上滑过,仿佛凉席大小的白雪花漫天飞舞,中年妇女们的眼神像蝴蝶般在雪花中摇摆。辛荑说,别听他胡吹,当黑脸胖子还是小混混的时候,穿白衣服的男的,只有两种人,戴大壳帽子的是警察,不戴大壳帽子的是医生,根本就没有穿白衣服的天鹅。

  我们穿了黑色的跑刀冰鞋,先学两个脚在冰上站稳,再学一个脚站在冰上,另一脚抬起悬空,再学用悬空的一脚侧面施力踏冰面驱动身体,最后学扭脖子看后方转弯和止动。教完这四个动作,黑脸胖子说,所有基本功都教给你们了,自己使劲儿滑去吧。好学的厚朴立刻如饥似渴地滑了出去,他说,他摔倒了再爬起来,摔倒了再爬起来,什么时候他的厚军绿裤子摔得全湿透了,他就学会滑冰了。

  厚朴对学习总是如饥似渴,他最开心的时候是他在疯狂学习疯狂进步,而我们其他人正在扯淡遛达虚度时光,他能同时体会到绝对成长和相对成长的双重快乐。厚朴没决定买什么之前,绝不进商场,尿液不强烈挤压膀胱括约肌之前,绝不去洗手间,所有十二条内裤都是一个牌子一个颜色,穿的时候省去了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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