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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之父蔡元培-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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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玄同像是揣摸到了对方的疑虑,又激动地阐述下去。

    “我在给《新青年》写稿前,曾仔细拜读过仲甫在创刊号上的文章。他是想发起一场声讨旧势力的思想革命。今天,我一见胡适的文章,就觉得仲甫又前进了一大步。他是想借白话文做钟馗,来打封建思想余孽这只恶鬼所以,我们谈文论人要看趋势,做人处世要讲大义。我们都是从旧营垒中走来的人,仲甫的《字义类别》等书,在训诂音韵上的造诣不可不高。所以打起旧事物,更懂得要害在何处。听说老兄今日进京了,我正想去会会他呢。我要正告他一声,在中国做官的到顶了就想称帝,老百姓的心里也总有个皇帝在作祟,好像那膝盖骨没处下跪就会心慌。如不能从思想上清除帝制余孽,一有机会还会复辟。”

    蔡元培听了甚为高兴,他历来主张做人可以恪守传统,但思想一定要跟上潮流。他知道钱玄同说话幽默,一开口常喜欢说过头,就打趣地调侃道:

    “想不到见了当大总统顾问的长兄要行跪拜之礼的人,竟有如此新见解?有你保驾,仲甫来当文科学长我也放心”

    钱玄同像被抓到了痒处,脸顿时红钱家为吴兴望族,那位同父异母的长兄钱恂要大自己三十多岁。父亲死后全凭兄长照料调教,自然患重如山。他也悻悻然地反讽起蔡元培:

    “这还不是跟您学的?您是历来主张‘互助论’和中庸调和说的。所以翰林公和革命元勋,法兰西和孔老二,空想社会主义和三民主义,都被您蔡公兼容并包进了北大。”

    蔡元培知道他的脾气,又是有世交的小同乡,见到了吃饭时间,便学他平日咬文嚼字的腔调说:

    “待会儿一同去见仲甫,就在我这儿酸酒苦饭随便‘雅’一回吧?”

    钱玄同听了哈哈大笑,他平时以不回家为常,又不吃学校的包饭,常称与人相约上馆子找雅座为“雅”一回,没想到又被新校长逮住

    范文澜忙帮着去学士居叫菜,蔡元培又摸出那把方形锡壶,还端来一罐夫人黄仲玉烧的霉干菜焖肉。两个人抿着醇香的绍酒,谈起了许多家乡的旧事。校长室内,不时爆出钱玄同爽朗的笑声。

    范文澜却沿着刚才钱玄同的话题,思考起许多复杂而又矛盾的问题。像作为一代学人,譬如黄侃和钱玄同,在同样的文化背景和学术思想下,为何会产生不同的甚至对抗的政治见解还有那隐藏在白话和文言之争背后的新旧思潮的较量,都是那样神秘和令人费解。他觉得有必要晚上与傅斯年他们好好地探讨一番。

    蔡元培平时偶尔也吸烟,但瘾头不大。临行前,他摸出钱,特地让范文澜去校门口买回两包梅兰芳牌香烟。还轻声关照道:“仲甫烟瘾大,今后去看他,别忘了带点香烟去。”

    小憩片刻,三人乘坐孙宝琦送蔡元培的那辆旧式马车,趁兴驶出了昔日的四公主府。

    3

    哭号的老北风,厉鬼般地追逐着行人。这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灰暗的大街结满了薄冰。远远望去,蔡元培的马车,像一只冻僵的甲虫,艰难地在路上哆嗦着前进。当车驶进东安门的箭杆胡同时,只见陈宅门前的那对石狮子,也似乎冻得缩成一团,失去了昔日的威严。

    开门的是一位清丽女子,病恹恹的瓜子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他们的行李刚安顿下来,怎么就会有人来拜访

    蔡元培自报了名号跟随而进。虽是初次见面,但有关高君曼的排闻倒是听说了不少。陈独秀与这位多情的小姨子,还是七年前在杭州同居后结的婚。这是个普通的四合院,陈独秀租居了三间北房,用雕花木隔扇一分,两边先作了卧室,中间用来供他会客和写作。

    屋子里没有生火,像个冰窟。陈独秀却正襟危坐地趴在案前写作,嘴角叼着根纸烟,任一管狼毫疾如游龙地在纸上挥洒。

    “好一个仲甫,真是个工作狂呵!”

    一声轻喝唤醒了主人,陈独秀目光如炬地侧过脑袋。先是一惊,见三人眉间沾满晶莹的霜花,突然感动起来,一把上前拥住了蔡元培。

    “大老冷的天,怎能如此劳您大驾”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对方的镜片和山羊胡子,神情严肃地打量了好久,那宽厚有力的嘴里终于爆出一声大笑。

    “像!你真像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

    蔡元培面对着那张棱角分明,浩气凛然的脸,也感慨地说:“那你就是大风雪中,我们迎来的普列汉诺夫罗!”

    一屋的人,都被这幽默而又充满象征的调侃惹笑

    陈独秀一见钱玄同,就急切地问:“第一期《新青年》,看到了”

    钱玄同故弄玄虚地仰起头,说:“你让胡适之从美国来放火,咱北大这座老炕都快被你烧通了!”

    陈独秀快活地大笑,忽然,他像悟到了什么,又正色地说:“蔡先生,你是想让我来帮忙的。但兄弟可能只会给你添乱!你怕”

    蔡元培也神情肃重地摇摇头:“不怕!”

    “说句心里话,只要你犹豫了,兄弟立马打道回府。我是准备先试三个月的,北大的旧派人物大多,我这脾气又寸步不让。”

    蔡元培见他吸的是劣质烟,忙摸出带来的好烟。陈独秀历来不拘小节,但见老先生如此真诚,还是感动得叹息起来。

    高君曼给客人上完茶,便退了下去。听说她正在咯血,也受不了满屋子的烟雾。双方很快谈起了《新青年》。

    陈独秀猛吸口烟,神情严肃地说:

    “说实话,对胡适这篇文章,我并不很满意。这小老弟或许是洋墨水喝多了,反而有点瞻前顾后起来,文风也不像当年与梅觐庄和任鸿隽论战时那般痛快你们看,连标题都不敢提文学革命,一口一个讨论和尝试。为了补救他的书生气,我正在赶写一篇声讨檄文,准备抢在第二期发稿,正式在全国亮出‘文学革命’的旗号!”

    他说完,颇为得意地拿来案头的手稿,递了过来。

    最早领教陈独秀那种凌厉文风的还是他的《扬子江形势论略》。当时令他惊异和钦佩的是,这位才18岁的年轻人,除了因乡试去过一次南京,并没到过其他地方。但在文中竟然对长江水文及两岸地貌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并进而提出了他对建设江防的方案。好像他对长江及南北两岸做过实地考察似的。今天,当他一看到标题上“文学革命论”五个大字,又不禁怦然心动。他被这位领袖欲极强的人的霸悍文风所吸引,忍不住一气读了下去。他不得不佩服此公的气魄和才情,你看,文章一开始,就以磅礴之势,纵横中外,点明了发动这场文学革命的初衷大义。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来乎?日,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

    为革新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

    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

    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

    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然我国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

    而黑暗未尝销减,大半原因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

    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文学。

    最令他叹息的还是陈独秀那种狂飚突进,一锤定音的性格。与他淋漓酣畅的文笔相比,胡适之确实太温和他隐隐觉得,随着以下主张的提出,沉闷的中国将掀起一场精神风暴。

    革命之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

    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声援。旗上大书

    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

    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

    ;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有

    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

    炮,为之前驱!

    蔡元培被这激扬文字所感染,情绪先亢奋起来。他把文稿递给钱玄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上海,回到了他办《警钟日报》时的日日夜夜。他像喝了杯快酒,面色潮红地感叹道:

    “仲甫不愧是位老革命党,始终不忘文学革命是启迪民智,改造社会的利器。嗨!与仲甫在一起,浑身的血都会燃烧呵!”

    他环顾一眼这凌乱狭小的房间,面容闪现出一种慈祥恺梯的感情。

    “想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革命军司令部。哎!你那要拖四十二生大炮宣战的十八妖魔,又是何物”

    陈独秀受到赞赏,来了情绪。他快活地眨着眼睛,卖弄起来。

    “主要指明中叶以后的前七子和后七子,还有桐城派的归有光、方苞、刘大白和姚燮。这前七子以李梦阳和何景明最著名,那后七子以李攀龙和王世贞为代表。他们都是文学的拟古主义者,自然列入扫荡范围至于归有光,虽然也反对拟古,但因太推崇唐宋八大家,也必须炮轰。还剩下的三位妖魔最为可恨,虽是同乡,因一味吹捧拟古的骄文,非用重炮炸得血肉横飞才肯鸣金收兵。”

    众人听了大笑,钱玄同却一反常态,故意抬起杠来。

    “不对,你对桐城老乡还似乎留着点面子。如要我参战,就干脆直呼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

    陈独秀先是一愣,见他怒目圆睁,气势逼人,倒真有点心怵起来。说实话,他和胡适发起这场文学革命,又把《新青年》迁来北京,最担心的就是北大。在北大,又最担心这帮国学深厚的章门弟子,如能把这位疯态可掬的钱玄同拉过来,阵容将为之大变。据他所闻,这位章门弟子也快谢师章太炎是古文经学大家,在辛亥前就写文章痛斥过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而钱玄同却在六年前改弦易帜,拜同乡前辈崔适为师,研究起今文经学来。最近还为康有为的文章写了序文,说了许多好话。

    陈独秀瞥了一眼这位性格多变的小老弟,用一种带点儿鼓动的口吻说:

    “完全接受批评,咱们一言为定如何?你马上来一篇重磅级的。”

    钱玄同是个爽快人,最喜欢热闹。看了两位的文章早已心痒,略一沉思,就答应

    “好!我来给胡适写一封信,搞点小批评大帮忙的招式助助威。”

    正当陈独秀面露喜色时,钱玄同又冷不丁地捅来一枪,弄得他好生尴尬。

    “不过,要搞文学革命,旧瓶装新酒不行。你看看胡适和你自己的文章,口号叫得震天响,却满嘴的之乎者也腐儒腔。我提议,今后《新青年》的文章一律改用白话。说实话,我对孙文本来印象不错。但一见他老是用文言大谈革命方略,入党还要捺手印,搞宣誓效忠那一套就反感。”

    陈独秀倒从心里佩服起他来,感慨地对蔡元培说:“我自认为是个激进派,想不到当今世上惟玄同的思想最激进,又最清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鼻隆脸阔的沈尹默。

    “好个沈二,听说刘三也快来北大兼士兄弟身体好些了”

    “好些了,嫂夫人”见沈尹默叫得亲切,高君曼忙从里间出来陪客。因是熟人,三人谈起往事,倒很随便。

    沈尹默向蔡元培介绍道:“仲甫是1909年到杭州定居的,刘三当时已是江南著名文人,两人又同在陆军小学任教。当时大家正逢年少,过的又是诗酒豪情的生活,正像仲甫在诗中描绘的让人难忘呵!”

    他显然动了感情,用一口与钱玄同相似的吴兴话低首轻吟起来。“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陈独秀也逸兴遗飞,仿佛又回到了西子湖畔。他风趣地说:“记得我第一次见面就骂你字写得不好,多年不见,来!写个条幅看看。”

    当时在北大,沈尹默的字已小有名声。见众人不解,他又调侃起来。

    “我与仲甫相识还真可谓文坛趣事呢。记得有一天,我和老大沈士远到刘三家饮酒。回家后即兴写了首五言古诗,翌日送请刘三指教。刘三张挂于壁间,正好被来访的仲甫看见了,便问这沈尹默何许人也。第二天,他就找到我寓所来一进门,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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