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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璐抬头一看,是个年长清癯的老者,双目炯炯有神。他也在桥墩上坐下,拿过她的素描本看了看,问她:“你是美术系的学生?来写生?”
“不是的,我就是瞎画画,觉得比照下来要有意思,”之璐摇了摇头,“您呢?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个人来玩?”
老人笑笑,鬓角斑白的头发晃了晃:“跟我妻子一起来的。她的家乡就是这里。”
在这样的小镇,在一个人的旅行中,经常会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认识一些不可思议的人。例如之璐现在的感受,跟一个睿智的老者坐在桥墩上讨论画画的技巧,河水从脚下流过,风带起她几缕头发。闲聊中,她知道老人曾经是附近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
“没有人陪你?”老人把素描本还给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会很不安全的。”
之璐说:“我一个人那么多地方都去了,也不觉得很不安全,毕竟这个世界上,坏人是少数的。”
“爸妈放心?男朋友放心?”
之璐想了想,如实回答:“父母是放心的,男朋友……他不知道我出来了。”
“不知道?”老人笑起来,“那他可要担心了。”
他肯定是要担心的,之璐咬唇不语,铅笔无意识的在本子上划来划去。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迟到了半小时,他坐立不安。
“闹矛盾就是这样吧,”老者感喟,看向远方的流水,“我年轻的时候也跟她经常吵闹,最后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之璐听到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对下乡的知青之间的青涩恋爱,最后返城的大潮来到,两个人谁也不肯去对方的家乡,时代环境也不允许,两人争执了一顿,宣告分手。那个晚上,山林起火。那片树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的知青都赶去奉命扑火。火势迅速蔓延,第二天,人们在树林里找到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时,她倒在地上,身上冒着烟和火苗。
老人家看了眼天空,慢慢的说:“我知道,她跟我吵了架,很难过,所以最后义无反顾地冲进大火之中。她的烧伤得很严重,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眼睛都睁不开,最后医生在她的眼皮上隔了一条缝,才能勉强的看清东西,”老人家停了停,“小姑娘,不要吃惊。在那种时候,只希望她活着,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紧。”
之璐恻然:“她现在怎么样了?”
薄雾彻底散去,古镇的一切水墨画中浮现出现;之璐的目光落在巷子深处,然后彻底呆住。她视力很好,因此,清清楚楚的看到正从巷子里出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脸上丘壑纵横,有点像疤痕,也有些像皱纹。之璐最感到震惊的,是她的眼睛。她左眼睛闭着,右眼的眼皮中是窄窄的缝隙。也许因为她年纪大了,眉宇间有股安详坦然的神态,看起来并不可怕。
之璐愕然回头。坐在她身边的老者对她微微一笑,站起来离开小桥,搀扶住老太太,相携走远。
四五年后的那个晚上,之璐侧身躺在病床上,疼痛之中,迷迷糊糊的想到了这件小事,快被她彻底遗忘的这件事。
最开始,她一直不能理解那个老太太,如果是她自己遭受那种痛苦,宁可死掉也不愿意拖累家人,她怎么就能坚持着活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但现在也许明白了。
也许是爱情,也许是责任,或许是内疚,或许是别的更复杂的感情。不过这些完全不重要,因为事实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再也无法分开。就像是戈壁沙漠中生长的胡杨与红柳,红柳纤细,胡杨高大,宛如一座座雕饰。它之所以能够长得如此高大,因为有红柳为它固定水分,失去任何一方,它们都不能存活。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坐在病床边的沉睡的叶仲锷。如果说下午他曾经彻底死心,那么经过了这样的变故,他绝对不会再次放开她,她也不会再离开。疼痛让她再次闭上眼睛,她想,婚姻生活,总不会两个人都做胡杨,第一次的失败已经告诉她这个事实。说到底,总会有人妥协,总会有人放弃,这都是无法阻止的事情,否则,时间如何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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