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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信笑起来:“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径活在千年来的中国,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甚至浑沌开天地,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么!”
贞观回说:“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起?”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半过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回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就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像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3】
什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春宵梦,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余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西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左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右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抛,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贞观自七岁入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这就是啊!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道:“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贞观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念道:
〖一撮针,
一撮螺;
烟囱孔,
烘肉骨,
鸡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像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咭咭声笑个不住:“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粗香,细香,
点点胭脂,
随人吃饭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那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
十
【1】
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我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