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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信看一眼贞观,笑说道:“哪里要他请,不请自来,不是更好?”
说着,她母亲找出大小碟子,来装粿、粽,又叫贞观道:“这里有浆糊,你趁现在闲,先将春联贴起来!”
春联是除了大门口外,其它后窗、米瓮、水缸、炉灶、衣橱,都要另贴的小春联;小春联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话,是由她母亲向市街店里去买。
首先贴的大门,就是她三舅写的那副;贞观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摊浆糊,再一款款,逐次递予他。
她母亲的人心细;前些年,她认为贞观姊弟还小,这贴门联的事,每年都是她亲自搬椅子上去的,因为怕别人贴不平,或者贴歪……是到这两年,她知得贞观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脉相续,贞观深知:自己亦是这样的细心人!她从不曾见过大信贴纸,然而她还是完全托付;实在也只是她对他的人放心。
门窗都妥,剩的家俬这些;贞观找一张“黄金万益”的,贴在柜橱,找几张“春”字的贴水缸、灶旁,最后剩一张印着百子图的“百子千孙”,大信问她:“这张贴那里呢?”
“后门。”
大信见她这样百般有主张,说道:“其实不该贴后门!”
“那你说呢!要贴那里适当?”
“这款字样,应该贴一张到全国家庭计画推广中心去!”
贞观忍笑道:“谁说的?我看哪里都不要贴,先贴你的嘴!”
贴好春节,才看到她弟弟回来;贞观问道:“你去那么久!老师怎样了?”
阿仲说是:“很好啊,他说他好几年未见着你,叫你有时间去坐坐!”
大信在旁问道:“咦,你们怎么同一个老师呢?又没有同班?”
贞观笑道:“我毕业了,阿仲才升五年级,老师又教到他们这一班来。”
她弟弟忽问她:“阿姊,你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便当的情形吗?”
“记得啊!”
她五年级,他三年级;第一次给她送便当,阿仲不知该放在窗口,就直接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全班正在考试,贞观正在算一条算术题——阿仲自己笑起来:“方才老师就在说,我三年级时,他已经对我有印象;因为我把便当拿到你面前桌上,还叫了一声——姊姊,大概很大声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师说:看我极自在的走出教室,他当时很突然,因为他严格惯了,又是教导,全校学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爱——贞观想起他这个趣事来:他幼稚班结业时,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张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时,因费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头上折了一下做记号,只怕往后也这般难找——她想着又问他道:“你拿进去给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摆,还是怕便当丢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担心叠高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说着,银安和银定兄弟进来。那银安是个大块头,六尺四寸高,长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那里,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儿子,因为是活脱一个影子:“啊哈,大信,你还坐着不走呀,你没看见贞观那个样子?”
贞观听说,望一眼大信,便直着问银安道:“我什么样子了?”
银安不说,将脸一沉,先扮个怪模样,这才笑道:“要赶人走的样子啊!银定,你说是不是,我们一进来就看见了!”
银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与她三妗,更是十分像了七分,然而还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式;他乜一只眼睛,笑道:“我不敢说,贞观会骂我!”
贞观笑道:“我真有那样凶,你们也不敢这般冤枉我!真的阿嬷说的:巷仔内恶——只会欺负近的。”
银安拍额道:“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脱……银定,你怎么不去搬请救兵,快把银蟾叫来——”
银定笑道:“叫别人也罢啰,叫她?她是贞观同党,来了也只会帮她!”
说了半天,银安才道是:“大信,你知道贞观刚才为什么那样吗?她那眼睛极厉害,一看就知我们来与她抢人客——家里是要我们过来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们说成这样;我说她要赶人,是赶的我们,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在那边吃,不都一样?我都与伯母说好了呢!怎么更改?”
银安道:“三姑吗?没关系,我来与她说——”
银安未说完,她母亲正好有事进来,笑着问道:“你要与阿姑说什么?不会是来拉人客吧?”
“正是要来拉人客!”
“那怎么好?!阿姑连他明早的饭都煮了。”
“——”
说到后来,兄弟二个亦只有负了使命回去;当下,贞观众人陪她母亲,二姨吃饭,言谈间,极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两个月前飞往美国,继续深造。贞观对他的印象愈来愈坏,因看着她二姨孤单,对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见。
饭后,众人回厅上坐,独是贞观留下来收桌子;她一只碗叠一只碗的拿到水槽边,待要卷起衣袖,却见着银蟾进来:“吃饱未?”
银蟾道:“吃饱又饿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贞观正洗着大信吃过的那只碗,她一边旋碗沿,一边笑问银蟾:“等我怎样的事?”
银蟾将手中的簿页一扬,说是:“这项啊!去年给你赢了一百块,这下连利息都要与你讨回来!”
“掀簿仔”是她们从小玩的;过年时,大人分了红包,姊妹们会各个拿出五元来,集做一处,再换成一角、贰角、五角、壹元不等的纸钞、硬币,然而分藏于大本笔记里,然后你一页,我一页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无,掀着便是人的——贞观笑她道:“哦,原来你有钱没处放,要拿来寄存,缴库呢,这还不好说?”
银蟾亦笑道:“输赢还未知,大声的话且慢说!——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换小票!”
“慢!慢!慢——”
贞观连声叫住她:“你没看到这些碗盘啊?要玩也行,快来帮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厅前,正看见她大舅带的琉璃子跨步进来:“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众人都有称呼,独独大信没有,匆忙中,贞观听见他叫阿叔,阿婶,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与她母,姨说是:“还以为你们会回去;那边看不到你们,我就和她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里过年,心内真是兴奋。”
她母,姨二人,齐声应道:“是啊——”
她大舅遂从衣袋里拿出几个红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给众人;银蟾是早在家里,即分了一份,剩的贞观和她二个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时,姊妹二个彼此笑道:“我们二个免了吧!都这么大人还拿——”
日本妗仔将之逐一塞入她们手中,笑说道:“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说的:不要随便辜负人家的好意——”
说着,只见她大舅又摸出两对骰子,且唤阿仲道:“谁去拿碗公?阿舅做庄你们押,最好把阿舅衣袋里的钱都赢去——”
大碗是贞观回厨房拿来的;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围着一张大圆桌娱乐着,除夕夜这类骨肉团聚的场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来极其平常的,以贞观小弟十七、八岁的年纪,念到高三了,犹得天天通车,在家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觉什么;然而像她大舅这类经过战乱、生死、又飘泊在外卅年的心灵来说,光是围绕一张桌子团坐着,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
几场下来,贞观见他不断的吆喝着,那神情、形态,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大信是与阿仲和一家的,贞观自然和银蟾合伙,两下都赢了钱,银蟾忽地问她:“这骰子是谁人发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韩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来娱乐士兵。”
大信一旁听着,笑说道:“不对了,独独这一项不是,是曹植想出来。”
才说着,又见银城和银安兄弟进来;他们是来请贞观母亲与二姨:“二姑、三姑,阿嬷等你们去玩‘十胡’呢!说是:牌仔舅等你们半天了!”
姊妹两个笑着离座而起,临走叮了贞观一些话;她大舅还叫琉璃子道:“你也跟水云她们回去,阿娘爱闹热!”
三人一走,贞观和银蟾亦换过小桌这边来起炉灶,把位子让给银安他们;簿子才掀两回,银城已偕了大信过来:“哇,大信,贞观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没看到钱快堆到鼻尖?我们还是看看就好!”
贞观笑道:“是啊,你还是少来!我这里有一本韩信的字典呢!”
正说着,银蝉也找来了,三人重新来掀,忽听银城问大信道:“你要听贞观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啊!”
“她小时候,家里小叔叔喂她吃饭;嗯,七粒鱼丸的事你已经知道,再换一个来说——”
贞观已隐约看见簿页下面透着微红,正是一张拾圆券,她的手举在半空,还是不去掀,却骂银城道:“你的嘴不酸啊?”
银蟾却笑道:“怎样?怎样?要说就说呀!”
银城笑道:“你慢高兴,连你也有份!”
这一讲,众人倒反爱听了;银城说道:“贞观五岁时,不知哪里看来人家大人背小孩,回来竟去抱了枕头,要三婶与她绑到身背后——”
贞观起身要止,已是来不及,只见银城跳开脚去,一面笑,一面说:“——银蟾看见了,当然也要学;一时家里上下,走来走去,都是背着枕头权充婴儿的小妈妈——”
银蟾早在前两句,就追着银城要捶;贞观却是慌忙中找不着鞋,只得原地叫道:“银蟾,快打他,快打他!”
从头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着,贞观等趿了鞋,要追银城时,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3】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贞观则一直要住到初九才罢休。
初七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里,都已经十点了,老人仍无睡意:“阿嬷,你不困吗?”
老人望着她和银蟾,说是:“只再一天,你们又要走了;阿嬷就多坐一时,和你们多说几句。”
伊说着,牵起贞观二人的手,往自己脸上摩着;贞观在抚着那岁序沧桑的脸,忽地想到要问:“阿嬷,你会饿吗?”
老人尚未应,银蟾以另只手推她道:“会啊会,你快去弄什么来吃,菜橱里好象有面茶。”
老人也说:“给银蟾这一说,我才感觉着了;就去泡了来吃也好。”
贞观听说,返身去了厨房,没多久,真端来了三碗面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则夹在两手臂靠拢来的缝隙里;当下祖孙吃着点心,却听银蟾道是:“只是吃吗?好久没听阿嬷讲故事!”
贞观问她道:“我再去前厅给你搬个太师椅来坐不更好?”
银蟾于是扮了个鬼脸;她阿嬷倒笑道:“才吃这项,也不好实时入睡,阿嬷就说个短的——寒江关樊梨花,自小老父即与她作主,订与世交杨家为媳。可是梨花长大,看杨藩形容不扬,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极陋,心中自是怨叹。等阵前见过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这样的人。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倾翻着,薛丁山因她弒父杀兄,看她低贱,才有每娶每休,前后三遍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是圣旨赐婚,加上程咬金搓圆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挂帅征西凉,大破白虎关时,逢着守将杨藩,正是旧时的无缘人;梨花下山时,手中有各式法宝,身上怀的十八般武艺,在她刀斩杨藩,人头落地时,杨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几樊元帅阵中产子,在金光阵里生下个黑脸儿子,就是薛刚。”
贞观问道:“就是大闹花灯那个?”
“杨藩即是薛刚的前世业身,投胎来做她儿子,要来报冤仇;以后薛刚长大,上元夜大闹花灯,打死殿下,惊死高宗,至使武则天下旨,将薛氏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这样寒冷的夜里,台北的大信在做什么呢,他或许读书,或者刻印;他走那日,还与贞观说下,要再刻一个“性灵所钟,泉石激韵”的章给她。
这样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么就听它不到——第二天,各家、各户又忙着做节礼,因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两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贞观到入晚才回家来睡,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点过,即属子时,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为彼时,天地清明;贞观在睡梦里,听得大街隐约传来鞭炮声,剥、剥两响,天公生只放大炮,不点连珠炮,为的神有大小,礼有巨细;没多久,她又听见母亲起身梳洗,走至厅前上拜天地的悉数响声;未几,她大弟弟亦跟着起来。
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摀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前,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