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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好,你慢些说,待我回去考证!”
争论无结果,等出了故宫,已近什后一点;二人同时回首望着,大信忽问她:“进去到出来,有何感想?”
贞观慨然道:“原先只道是:汉族华夏于自己亲,如今才感觉:是连那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鲜卑人都是相关连——”
大信还带她在附近吃了面食,二人才搭车回台北;车上,他哼着歌,一曲连着一曲;贞观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半边的脸。
他的眉毛浓淡适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点小红丝,还是这大半天才看出来……
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之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意一挽,腕上载只怪手表:“你看,我这手表是不是很难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触额:“老天!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就这样?家里那些妹妹全叫难看死了!”
“其实——也不错——”
“好,再问你,你知道指南宫吗?”
“知道!”
“去过吗?”
“去过——月初时,和银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没吃过斋饭,三人专程去吃!”
大信忽问:“你相信我去过指南宫烧香吗?”
“——”
贞观不语,停了一下,她开始怪他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听说去了就会坏姻缘,怪不得你们会分手,你怎么带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却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过没错;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贞观小嚷着;一面握着拳头在半空作捶打状,嘴儿全咬得红了;大信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
二人在西门町下来,转乘欣欣7路的车;回公馆已经三点一刻;大信问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了?”
“还好——”
“去吃点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来了——”
“……”
“明天八点的飞机;一大早就得起来!东西都还未收!”
“……”
贞观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什后,这儿的生意反而清淡。
扩音机正放着“锣声若响”的歌,前头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乱哼:
〖日黄昏,
爱人仔要落船,
想着心酸,
目睛罩乌云;
有话要讲尽这瞬;
谁知未讲喉先填;
情相累,
那会这样呢?——
船灯青,
爱人仔在港墘,
不甘分离,
目睛看着他;
——〗
歌曲播完,贞观亦把西瓜吃尽;对面的大信,以刀叉拨数黑籽,一面说:“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两杯柠檬水!”
“……”
喝着柠檬水,二人只是静无一语;汁液从麦管进入食道,杯里的水,逐次少了,二人仍旧相坐对看:“你想过没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颠倒写的!”
“嗯,你这一说,我才想的!果然是这样!不然正的写,图章反而不是了——”
大信笑着取出纸、笔,当下反向写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说完,就在那三个字旁边,又写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记拳头打在心上,贞观望着并排的六个字,只是怔忡起来。
要说就去说与清风,要诉就去诉与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两地,二个初为人父的男子,一后一前,各为自己新生的婴儿,取下这样意思相关的名字,贞观、大信,大信、贞观;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礼记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为名字是父亲取给的——此刻,贞观重思她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感恩;父亲们彼此未尽深识,各分两地,却有这样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与大信成知己……
贞观捏着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纸,重行放入衣袋的当时,偷偷拭去眼眶边的一滴小泪。
十六
【1】
〖贞观: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大信〗
信尾画一只肥嘟嘟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说新语》释义,请参考:“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用。”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祝
好
贞观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贞观: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兄弟们佐饭。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心!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相差太远,反正殊途同归,所指一也!(真是兴奋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乐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贞观: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像;世界少棒冠军——台北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乡),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大信: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你写信了!
祝
高中
贞观〗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贞观:
今晨在枕上得一联:
一年容易;
千载难逢。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像这么快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一切!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晴,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祝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2】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个是油煎滋味!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秘,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竟然可以撕毁。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多深……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贞观的眼泪,像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又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贞观寻了小羊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的手泽……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草江花岂终极。〗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贞观小姐: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
今详情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怀与宽心。
端此;即祝
安好
张瑞国〗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噩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这样折腾、倾翻了,那,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需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二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