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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分;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
十八
【1】
油灯如豆;风偶尔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亲恩难报,难报亲恩——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粿,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粿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粿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子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止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
【2】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子;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今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的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讲;家中的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寸,就把它拿来当枕头——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了——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道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宝、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当初,他要她静候消息,她不该沉不住气,他的盛怒其实是求全之毁,那也是对至情亲者才能有,偏她什么迷了心窍,箭一样的退回他的对象……大信等于在最脆弱时,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着,又找出了蚌形皮包里面的一堆屑纸;现在她已经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别;见面了,他说什么呢?除非有承诺,而这样彼此心碎之时,他也乱心呢!谁会有什么心情?
那纸装在里面不通风,这下闻着有些异味;贞观遂取了小盆,将之摊于上,然后置于通风、日光处,又是阴干又是晒。
而今而后,她还要按着四季节令,翻它们出来晾着,像阿嬷从前曝晒她的绣花肚兜一样——风一吹来,盆里的碎纸飞舞似小白蝶;贞观丢下手中物,追着去赶它们;未料银蟾走入来:“咦,这是什么?”
“——”
贞观没回她,用手扑着小纸片,银蟾跟着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几些,风卷过纸面来,正的,反的,银蟾终于看清楚上头的字:“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会给他害死——”
贞观这一听,不发一言,上前抢了她手中的纸,自己装入皮包。
这皮包的机括玄妙,从来就没有男生会开、银城、银安、甚至阿仲……他们全扭不过它,奇怪的,大信一接过,轻略一摸,啪的一声,开了!
银蟾以为她生气,嚅嚅说是:“我知道,是我说错话——”
贞观不听则已,听了才是真恼:“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还说的什么?世间人都可以那样说,独独你不能!”
“——”
“你说我也吧!你不该说他——”
“是我不好——”
银蟾低头时,就像阿嬷;贞观想起病中诸情景,她怎样喂着自己吃食一切——“银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坏,说话过急……都不要再说!我在想:我是怎样,你应该都了解——”
十九
【1】
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杖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像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竹筒里剔出二角来了,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固执成性,少听人言——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为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