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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因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拣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丸?……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阿贞观,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2】
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像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门,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脚,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父亲的脸面,以后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己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塭,或者钓鱼。
看鱼塭其实就是赶鹭鸾;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天气,说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鸾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拋坠下来时,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塭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唷——唷唷唷——的作出声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鸾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塭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部分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悉嗦作响……
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鸾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鸾其实是一种很慓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式,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不太会钓鱼,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塭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塭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泥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个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样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弟子 蔡中村敬撰〗
嘉应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弯,上衔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
十岁的她,站在斑彩绚绚的门神绘像前,两目金闪闪,只是观不完,看不尽……
转头回望,不远处的海水似摇若止,如在自家脚底,刹那间,三舅的字,一个个在她脑中,从指认,辨别,而后变得会心,解意起来。
也就在她转身望海的一个回头里,贞观因此感觉:自己这一身,不仅只是父母生养,且还相属于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侠,鲲身海儿女,有如武侠天地里的大师妹,身后一口光灿好剑,背负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岁起,贞观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艺春秋,去家这些年,虽说再无往日的心情,然而,当年熟知的习武禁忌,她到现在还是感动难忘,记心记肝。
武者,戒之用斗,唯对忠臣、孝子、节妇、烈士,纵使冒死,亦应倾力相扶持。
短短廿七个字,贞观此刻重新在嘴边念过,仍然觉得它好,而且只有更好了!
当初使她暝无暝,日无日的入迷的,也许就是这么磅礴气象的一句话吧!
说起这些,不免要绕回到大信来: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着自己母亲来看阿姑,这里众人为了留小人客,尽行搬出银城他们那些武侠、漫画;大信就是躺在这间伸手仔的床铺上,看《仇断大别山》,三番忘了吃饭,两次不知熄灯——
她眼前床头上,斜斜钩挂的这件圆顶罗纹白云纱蚊帐,就是个活证——
当年,大信彻夜看书,不知怎样,竟将它前后烧出两个破洞来:第一个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纱帐布补的,加上针黹好,几乎看不出它什么破绽,第二个孔却是银安和她合缀的;原来大信欲去报备时,银安觉得是小事,不必正经去说,就悄悄寻了针线,自己替大信缝起来,正巧她从伸手仔门前走过,便被银安叫进去:
“阿贞观做做好心,来帮我们补这个!”
贞观一看,原来银安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块青色纱帐布,虽说质纹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针重线,竟是缝麻袋一样:
“你不补还看不出呢!补了才叫人看清,蚊帐原来破一孔!”
她是说完才开始后悔,因为乍看时,银安的手艺实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来,大信是客,应该避免人家难堪……
因为有负咎,所以织补得格外尽心;当她弄好以后,竟然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开——
然而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只是难入眠,几次开眼看窗,天边还是黯黑一片,小困一会,又起身看钟,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见着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赔失礼……
贞观此时想回来,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辈份的人,何以说:被人负,吃得下,睡得着;负了人,不能吃,不能困。……
原来呢,是因为事过之后,还有良心会来理论。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还是浑然无识的样子,自己倒不好开口了。
当时她是不知,现在呢,她已经十九岁了,自认自己这样的一个看法应该没错:为什么大信的人看起来亲切?他本来就是个真挚的人……
胡乱思想,贞观倒是因此趴着睡着,其实也无真睡,闭起双眼就是。
当她再睁眼时,人一下跃身向前,嘴里同时尖叫出声,原来座灯不知何时倒向蚊帐,正烧炙出一团熏气……
贞观跳着脚去抢蚊帐,手被烫着时,才想到:应该先拔插头……
四
【1】
蚊帐还是烧破了!
贞观后来拿她外婆小镜台的红缎圆布补,拇指般大的红贡缎,是老人家事先铰好放着,若有头晖、患疼,将它摊药膏,贴双边发鬓。
这一来大人有证为据,直以为她是认真功课呢!除了心上欢喜,不免也要劝她身体重要,以后再来时,总不忘用旧日历纸包四、五钱切片的高丽参带来。
如此半个月下来,贞观因为常有忘记的时候,正经也没含它多少;参片她用个小玻璃罐装,一直到罐仔已满,送参的事仍未停止。
贞观想道:再这样积下去,有一天真可以开参行,做店卖药了。
才想到开参行,只见银城新婚的妻子走进来,贞观不消细看,也知道又是送参的。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随着她人的出现,贞观同时闻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参给阿嬷吃吧!我这里还这么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还是收下来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说前次的还剩存,更是要生气了!”
贞观说不过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问:“另外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贞观吸吸鼻子,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是新娘子洒香水?”
“乱讲!”
贞观只觉这香已浸渍了整个伸手仔,应该是很熟的一个名称,照说不必再想,即可脱口叫出的!
新娘子见她难住了,竟欲伸手去解开结。
贞观将伊拉住道:“不用看,这香味明明我知晓,是从小闻到大的!”
她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几个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尽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难道会有藏香不成?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贞观最后只得说:“到底是什么?简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谜底了,贞观见她将打叠好的一个红色小包裹,按着顺序解开,里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红玻璃纸包着。
贞观不能认,失声叹道:“这是什么?”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着各样香料,包——”
不等伊说完,贞观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来端午节到了!”
大概连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说出:这项风俗习惯在民间已经沿袭下来多久了,贞观甚至想:极可能高祖太爷公几百年前自闽南移迁来时,就这样了。
她是从六岁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处先去打听:那处左邻右舍,亲戚同族,谁家有新娶过门的媳妇,探知道了,便飞着两只小脚,跑去跟人家“讨馨香”;新娘子会捧着漆盒出来,笑嘻嘻的把一只只缝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阉鸡等形状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时候,为了比谁讨的馨香较多,贞观常常是一家讨完又去一家,身上结彩得叮叮咚咚,有钮扣挂得没钮扣,一直到国小四年级,因为男生会笑她们,才不敢挂了,但还是照旧找新娘讨馨香,只差的藏放在书包或口袋里……
五、六年集下来,那一堆的端阳香袋,后来竟也是丢的丢,散的散,不知弄到哪个角落了;如今贞观只还留着一只黄老虎,一只紫茄仔:老虎才龙眼般大,用黄色府绸布扎做的,背面和脚的四处,各以墨笔划出斑纹;尤其双眼如点漆,还是只聪明老虎呢!
这样一只聪明老虎,还差些给银城他们偷去;是连男生看了都会爱,它通身上下的那种活意,也就只有看过了才能说。
茄子则是紫贡缎缝的;光说选这布料的心思,就好断定做的人有多灵巧。茄仔因为本身皮发亮光,普通紫颜色的布,还不能全像,不够传神,再看顶上的绿蒂,简直就是菜园里新摘的……
她特别珍惜的这一紫一黄,一向就收在母亲那只楠木箱笼里,这香味真的是从小闻到大的——贞观这一转思,遂又问新娘道:“阿嫂准备自己做馨香吗?要缝多少个呢?”
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亲自做好馨香,分送邻居小孩的礼俗,到她祖母的那个时代,似乎还很认真的执守着。往后到她母亲、姨妗那一辈,勉强还能撑住。然而这几年来,不知是年轻新娘子的女红、手艺差了,还是真的没空闲,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来,就是新娘自己花点钱,请几个针线好的阿婆代做——因此,当贞观听新表嫂说准备亲手做二百个馨香时,整个人一下感觉新鲜、惊奇起来。
从前,她每听阿嬷、婶婆,甚至自己母亲自夸当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缝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时,居然出过这样的应话:“怎么就不分一个给我?”
大人们笑她:“阿贞观,那时你在哪里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们不会选一个好看的留着吗?”
大人虽笑她说的孩子话,过后却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彼此互询的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要留一个?做纪念也好呀!”
想来她这个表嫂胆敢自己做,定是身怀绝艺……
“阿嫂——”
贞观不禁心头热起来:“现在先跟你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