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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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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责怪方倍:”你太叫人不放心。”
方倍不出声,她已多天没有收到父母音讯。
等到可以起来了,她做了一连串调查工作。
她查明两件事,第一:生死注册处没有王氏夫妇任何记录,换言之,他们没有生育过,王方倍的确不是他们亲生。第二:他俩也未曾在任何一省注册结婚。真难明,所有与证书有关事宜,他们都不屑正式办妥,他们是奇人。
方倍像被一吨砖块兜头兜脑打中,脑浆四溅,还怕有碍观瞻,不住向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用手捂着头,希望还有得挽回。
没得救了。
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坤容来看她,她去开门,坤容怀疑地说:”我找方倍。”
她都不认得她了。
“坤容,我就是方倍。”
坤容吓一大跳,这个满面愁容,大眼机灵瘦削体弱的女孩是王方倍?
“你似换了一个人!”
方倍哭丧答:”我确是换了一个人。”
坤容看到她手臂,立刻想到皮包骨三个字,方倍的衣服忽然大了好几码,可是此刻看到分明三围,不比以前圆滚滚。
坤容说:”许多破落户子女一般活得好好,你要努力。”
方倍几乎被她气哭。
“我的意思是,你生活费与学费如有问题,我可以帮你。”
方倍发怔,六个月前,她曾经如此安慰过坤容,没想到今日她滚到谷底,要由坤容搭救。
坤容有什么办法?但是她的语气已经叫方倍放心。
坤容握住她的手,”可怜,瘦成这样,必是肠胃敏感,消化不良。”
然后,坤容说到她自己:”倍,我与温带,计划结婚,我将有自己的家了,我将努力珍惜这个家,你是我好友,请做我家上宾。”
方倍听毕,由衷说:”我替你高兴与庆幸。”
人类的因缘际遇,多么奇怪。
坤容问:”你怎么搬了家,父母呢?”
方倍答:”我家生意失败,父母下伺机再起。”
“生意人上落确实很在,我看报纸,常常有第二代把十多亿祖业蚀清,再欠债数亿。”
方倍看着容光焕发的旧友,”恭喜你,坤容。”
“我做的玻璃首饰销路极佳,足够缴交学费及杂费。”
尽是好消息,坤容终于游上岸,她可以晒太阳了。
她这样形容:”最近心情好得想联络生母,终究不敢。”
她本来想逼方倍出去吃茶,这时,电话忽然响起。
是司徒律师在那边说:”方倍,我上来一会有要紧话同你说,家里如有朋友的话请他们先走。”
是什么更坏的消息?
方倍抬起头,”坤容,我约了人。”
“是那编辑先生吗?”
方倍轻轻答:”不要提那人……他叫人失望。”
“呵,方倍,祸不单行。”
方倍根本无暇生气,”是,坤容,有空再见。”
“别忘记联络。”
方倍送坤容出门,她知道,即使有时间交际,她也必须随环境变迁换过另一批友人。
坤容离去以后司徒律师很快上来。
他一进门就说:”好消息。”
方倍重重吁出一口气。
司徒说:”柏氏律师说:他们保留追究权利,但是决定暂时不予起诉,换句话说,这件事已不了了之。”
方倍热泪滚下脸颊,”可需赔偿?”
“他们订下一个合理数目,嘱全数捐往公立图书馆,这已是最佳结局,没想到固执孤僻的柏氏会得回心转意。”
方倍喃喃说:”大家都是中国人……”
“什么?”
“我爸妈知道这件事没有?”
“已经紧急联络他们。”
“可以回来了吗?”
“要待消息完全平息,你想念他们?”
方倍想一想,”司徒律师,你认识他们多久?”
“十年以上,那时,你还是幼儿,相当顽皮,一次,你爸抱怨,你把他金表冲下水厕。”
方倍骇笑。
“他们深爱你,此刻也是逼不得已,你要耐心。”
“他们从未注册结婚。”
司徒律师耐心解释:”成年人有所选择,在本国,同居三年以上,倘若分手,男女双方财产亦需对分,与注册夫妻无异。”
方倍说:”我不明白……”
司徒笑,”通常是父母抱怨不明子女呢。”
方倍只得陪笑。
司徒说:”你可以放心了,方倍,吃多点,睡多点。”
方倍点点头。
他走了没多久,电话又响起,这次是一把清丽的女声:”王方倍在吗,邓小姐想与她说几句话。”
方倍立即应了一声,她听到邓融说:”收到消息没有?”
“多谢帮忙。”
“那么,你什么时候过来做我主笔?”
“我只怕做得不好,我没有经验。”
“我就是要没有经验吹捧拍走捷径狐假虎威拿着报馆招牌去建立个人威信的主笔。”
“我写得不好。”
“那么,尽力写得更好。”
“我不想有编辑干涉。”
“你直接向我汇报,我每日总有看一篇文字的时间。”
方倍终于说:”我今日就可以上班。”
邓融笑了,她把电话交给助手。
助手语气一如事先录音报告:”欢迎王方倍加入队伍,你的职位是华文报主笔,年薪三万五千元,福利——”
方倍想:她也转运了,收入足够她缴付生活费与学费,她也经济独立了。
方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写什么好呢,一支本来轻松逍遥的笔此刻有千斤重,这大抵是一般写作人最常见荆棘:一旦获人注意,文思即时艰涩,一日一篇,竭尽全力,笔划打结。
最聪明的文人以至轻松笔法写最深奥意思,最笨拙文人则用最艰涩文字写最浅白题目。
方倍决心接近读者。
她一直写到天亮,一连做了三个题目,直接传出到邓融私人电脑。
第二天方倍到学校上了三节课,发觉树叶已经深黄,渐渐疏落。
走出校门,她听见汽车响号,抬起头,发觉是冯乙。
他跳下车子,走近方倍,一脸气忿,”你越级挑战,你的专栏毋需我批阅?你是我提拔的人,怎么反过来咬我?”
方倍不出声。
“你回答我呀。”
方倍答:”只有动物才咬人,我是狗抑或狼?”
“这件事影响我职位威信,以后我怎样做编辑?”
方倍冷冷说:”有事,与邓小姐说。”
“什么,方倍,你变了,你简直换了一个人,你把我当仇人?”
方倍看不起这名一见权贵晕头转向的小编辑。
“而且,听说你的薪水比我高。”
方倍不再回答,她一直走到停车场取车。
冯乙说:”我们的友谊可是到此为止?”
方倍上车。
“倍,你还为那通应打忘打的电话生气?”
不,不是生气,而是辛酸,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方倍把车子驶走。
她有事要做,回到小公寓,她用电邮询问全国领养机构,寻找身世,真没想到,她此刻寻找的人,竟是她自己。
有关机构的答复一一叫她失望。
她的身份是一个谜团,王氏夫妇没有与她联络,已有一段时间。
忽然,有人电邮给她:”你在寻人?你可是要寻找此人有关资料?我们可以帮助你。我们拥有大量私人档案,收费特廉,人名:每宗二百五十元,机关:三百五十元。”
方倍想一想,打进信用卡号码及二百五十元限额,以及‘现任传媒钜子柏尔曼太太邓融’数字。
答复:”请愿书允许三十分钟搜查时间”。
方倍静心等待。
她要查究的人不是她自己吗,怎么变成邓融?一切由邓融而起,这样做是正确逻辑。
消息来了:”邓融,华裔美藉,廿六岁,国际传媒钜子艾萨柏尔曼第三任妻子。两人育有二女,现居纽约长岛,邓女士声称祖籍上海,但是该市并无她户口,又自称在师范学院毕业,但该校并无邓女士入读记录,邓是神秘人物,现拥有财产达美金七亿以上”。
方倍呆视电脑荧幕,忽然之间她爆出笑声。
她哈哈捧腹大笑,直至流出眼泪。
真想不到无独有偶,邓融与王氏夫妇一般神秘:出身,学历,婚姻,都是迷团。
“邓女士如何结识柏尔曼?传说纷纭,柏尔曼前妻所生成年子女共三人,均反对该宗婚姻,亦拒绝邓女士加入董事局,邓女士另起炉灶,计划收购北美大埠众多华文报。”
方倍收敛笑容,呵,邓融也是受孤立人物,可见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不过,她有她的社交圈子,不知多少人愿意追在她身后叫邓小姐,她不寂寞。
“邓融为人低调,纽约联络地址如下,上海最后一次住所如下,假使还需要更多资料,请与慧眼侦探社联络。”
方倍抬想头,她再一次用信用卡付款,要求对方提供方倍资料。
这次,答复说:”此人名不经传,不在我们档案之内”。
方倍觉得娱乐性实在太过丰富,不禁又一次大声笑了出来,这便是互联网骗局。
但随即网站又打出:”退款”字样,叫方倍觉得盗亦有道。
她坐下来想一想,决定亲身前往华南。
方倍孑然一人,无牵无挂,取过背囊,立即可以出发。
管家来收拾家居时,方倍请她坐下,端上一杯茶。
那老好人问:”什么事?”
“请问,你到王家工作有多久?”
“开始是我阿姨,后来轮到我,一共二十年。”
“你第一次见到我,我有多大?”
“一岁,刚学走路,相貌可爱,一头浓发。”
“父母疼爱我吗?”
“是我见过最佳父母,两人在家设置办公室,与你寸步不离,达三年之久。”
方倍点点头,瓜达露比也知得不多。
管家离去之后,方倍取出她的出生证明文件细看,毫无破绽,但是文件上所述圣文生医院产科却没有王方倍出生记录。
方倍困惑得食不下咽。
这件事最好是问王正申与孙公允夫妇:”爸,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成年,请释我疑团。”
她找司徒律师,秘书这样说:”司徒在旧金山办事,一星期后才返。”
方倍决定趁感恩节假期出发。
她找到冯乙面谈。
几日不见,冯乙脸容憔悴,黑眼圈,乱头发,他为方倍神伤。
他说:”你。”
“是,我请假五天,到华南找一个人。”
冯乙见方倍只谈公事,便这样说:”如果为着专栏题材,开开公费。”
方倍答:”一半一半。”
“我找摄影师陪你去。”
“我会拍照。”
冯乙不得不清心直说:”我不放心你,我又不能告假陪你。”
方倍想一想:”那人需熟悉环境。”
“我找上海人扬子协助你。”
冯乙推开门喊一声,一个机灵的大眼睛小伙子立刻跑过来,冯乙吩咐他几句,他不住点头。
冯乙对方倍说:”记住,报馆每日等你专栏。”
方倍答:”明白。”
那扬子本想滑头滑脑恭维说‘方姐我自小拜读你文章’,可是停睛一看,发觉方倍比他还小几岁,立刻机警噤声。
他收起江湖腔:”我妻小都在上海,冯总给我机会回家探亲呢,他们正在办手续来加。”
方倍笑问:”你对上海瞭如指掌?”
他搔搔耳朵,”有些门路啦。”
“还等什么,一起去订飞机票。”
下午他们就出发了。
扬子一路上滔滔不绝,”一个人有一个人好,你看,说走就走,四处为家,方舟,这次你住我岳母家,千万别客气。”
“你太太有工作吗?”
“伊噱头老大,她教学生考托福试,收入奇佳。”
啊,煞有办法。
“有孩子吗?”
“一个三岁女儿,由岳母照顾。”
嗯,岳家是他恩人。
一路上有能说会道的扬子陪伴,不愁寂寞。
他问方倍:”你最想做什么?”
“吃,”方倍很坦白:”小笼包,生蒸馒头,炒年糕,桂花糖藕,酒酿汤圆。”
“全是我岳母拿手好戏,你放心。”
扬子心中只有三个女子,他女,他妻,他丈母娘。
方倍从未到过那么热的城市,都九月初了,她混身冒汗,连头发都是湿的,活像一个刚打完球的小学生,那城市整日为烟霞笼罩,空气质素欠佳。
先到扬子岳家报到,方倍分派到一间上房,落地长窗通往露台,看出去,全是绵绵不尽旧式平房,鸽子在低空打转,同样是盆地,像煞了巴黎。
他们两人立刻忙了起来,一觉累,便灌茶喝水,不停地吃,滋味甚佳,顿忘劳累。
客厅一角有一群学生在学英文。
忽然有人说:”这位小姐自加国来,向你请教,英文文法中有‘i might just e and
visit’,是什么意思,在何种时候应用?”
方倍擦着汗坐下,立刻有人斟来冰冻绿豆百合汤,”老师请用。”
方倍答:”这是说,他大概不会来,又或可能来,模棱两可,十分虚伪,北美能常用比较踏实的说法:我将来,我不能来。”
大家连忙说:”是呀,我说呢,短短六个字,三个是动词,可怎么编排。”
方倍笑了,全身还是不停出汗,大厅只得一只吊扇,不觉凉快。
扬子摧她:”方舟,我们要去洛安区。”
这正是柏太太邓融迁往纽约前最后的地址。
也是一幢弄堂老房子,三层楼。
他们在楼梯碰到一们中年太太,打扮时髦,头发熨得一丝不苟。
“这位女士,我们找邓家。”
她上下打量两个年轻人,”邓家早搬走了,”
方倍问:”你是她邻居吗?”
“是呀,我先生姓周,与邓家做了十五年邻舍。”
方倍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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