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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川向杨亦柳深鞠一躬,率先转身离去。顷刻间,几名男生全走光了,最后走出去的同学,没忘礼貌地将门轻轻关上。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李一泓踏下楼前台阶,走到自行车前,双手放在车把上,却没立刻翻身上车,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儿。周家川等几名男生停止打篮球,在远处望着他。
他终于骑上了自行车,可没骑多远,又下了自行车——自行车链子掉了。他蹲下身,卡上链子,掏出手绢擦手,那一封农村小学校长写给他的信从兜里带出,掉在地上。他却并未觉察,重又翻身上车,骑出了校园。
李一泓骑车来到文化馆院门前,小刘等几名同事在往卡车上装成捆的书。
他走入齐馆长办公室,放下手拎包,站在一面墙前,看着本市的地图,并在图上指点着,然后用铅笔在一页白纸上画出某村到某村的路线图。
做完这些,他坐在桌前,又陷入沉思,掏兜,却没有掏出那封信来。翻手拎包,翻了个底儿空,还是没发现那封信。
齐馆长刚好进来,见状奇怪地问:“丢什么了?”
“一封信,很重要。”
李一泓心烦意乱地接过烟,紧锁眉头地吸着。
“听小刘说,你也要去?”
“我去,我一定得去——我好几年没到过远点儿的农村了。”说罢,李一泓猛地站起,按灭了烟,拎上他的包就往外走。
李一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嘱咐:“多带一桶汽油。我下午两点准时过来,千万等我!”迈出门去,走了几步,转身又大声说,“必须等我!”
李一泓在杨亦柳家门前下了自行车,见院门上挂着锁。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走来,问:“是文化馆的老李吧,找杨校长?”
“是啊,想问她点儿事。”
“住院了。”
李一泓愣住。
“听说心脏病犯了,是被学生气的。刚才到家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开来了……”
在狭长的小巷里,李一泓推着自行车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
用防雨布罩住书捆的卡车从文化馆门前开走,日西时分,开到一所农村小学校前——没有围墙、没有校门、并排三间低矮的土坯小屋,再加一小块平地而已。平地的边上,有一光溜溜的拐杖似的树干,看上去立在那儿有年头了。平地上再无一物,情形萧瑟而又孤寂。
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从驾驶室跃下,一名中年男人和一二十来岁的姑娘迎上前来。中年男人真诚又有几分诚惶诚恐地说:“辛苦,辛苦!”转身吩咐那姑娘,“敲钟,让同学们出来列队,举行欢迎仪式!”
于是,那姑娘去敲挂在树干上的铁锨头。
随着“钟声”响起,从教室里跑出些大小学生,一个个穿得不像孩子样,在女老师的指挥下,列队。
女老师喊:“立正,唱国歌!”
齐馆长急忙制止:“哎哎哎,校长,国歌咱就不要唱了,太郑重了,太郑重了……”
校长说:“不唱国歌了?那好,依您。听我们学生念一首欢迎的诗吧,他们专为欢迎你们写的。你们如果连听都不听,他们心里会难受的……”
齐馆长看李一泓一眼,李一泓点点头,二人走到那些神情木讷而又卑怯的孩子们面前。
于是,孩子们齐声朗诵:
欢迎你,送书的人!
书就是灯——文化的灯,知识的灯,文明的灯……
欢迎你,点灯的人!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给我们吧,快快给我们吧……
在孩子们的朗诵声中,小刘一手拎一捆书走了过来,却不知该将书放在哪儿。
校长说:“就放地上吧,没事儿。”
小刘将书放在地上,又从卡车上取下两捆书,也拎过来放地上。等孩子们朗诵完毕,李一泓三人与孩子们互相摆手,转身向卡车走去。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一齐向孩子们转过身去——书捆已然散开,孩子们在争夺所喜欢的书,一个孩子在争夺中咬另一个孩子的手,另一个孩子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校长和老师将两个孩子拉开,分别训斥着……
卡车行驶在一条土路上。驾驶室里,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追着卡车,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点灯的人啊,欢迎你,
为了你带来的每一样东西,
我们感激,我们敬礼!
如果正赶上下雨,
你的鞋子沾了这里的稀泥,
我们还要轻轻地说
对不起……
齐馆长按一下开关,驾驶室响起女歌星宣泄般的歌唱,歌声压住了孩子们的朗诵。
坐在中间的小刘心烦地将播放系统关了,孩子们的声音似乎又响起: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本作业本……
除了书,别的我们也要……
齐馆长显然也很烦,再次按一下开关,女歌星的歌唱又响起……
小刘似乎对齐馆长说了一句恼火的话,齐馆长似乎也回了一句恼火的话。李一泓也恼火起来,也大声吼了一句什么话,齐馆长和小刘安静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卡车停在了一所中学的校园里。同样的一排平房,只不过是砖的。从窗子里,可见烛光点点。
雨,仍下着……
一间教室里,几十个男女中学生们坐在座位上,几捆书已摆在讲台桌上,但捆书的绳子已解。
一位中年男老师在向李一泓们解释:“村里经常有人拖交电费,结果呢,我们学校就受牵连。一停电,我们就得点蜡烛……”
李一泓三人湿淋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师说:“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市文化馆的同志冒雨给我们送来了这么多书!”
学生们机械地鼓掌,然而表情都那么漠然。
等掌声停歇了,老师接着说:“现在,从这一排开始,按顺序到前边来挑书。每人只能挑一本。挑了就回宿舍继续学习。”
于是一名男生首先上前,一手秉烛,一手挑书,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他问小刘:“有物理方面的高考参考书吗?”
小刘犯难了:“这……我不知道……”
老师训斥:“你挑起来有完没完?”
那男生失望地摇摇头,一本书也没拿,走了。
接下来的一名女生,如获至宝地挑走了一本《英语学习窍门》,下一名女生挑走了一本《高考政治题大全》……
一名男生无奈地挑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教室外传进那男生的话:“真倒霉,这种书对我有什么用?给你吧!”
“不要,哪儿有时间看!”是一名女生的声音。
李一泓三人互相望望,表情都不自然了。
最后一名女生也秉烛离去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一支烛,分明是老师的——而桌上,剩下的书仍很多,重叠相压。
老师不好意思地说:“齐馆长,委屈你们,今晚只能让你们和学生挤在一块儿睡了。”
三个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陋的学生宿舍,一套被褥紧挨一套被褥,齐馆长和李一泓躺在大通铺的一端,离他们最近的窗台上,一小截蜡烛在燃着。
“老李,睡着了吗?”
“没有,几点了?”
齐馆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细看后说:“快一点了。这些学生,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玩命啊!”
“你记着,明天走之前,把咱们三个人身上多余的钱都留下吧,让老师给学生们买些蜡烛分分……”
“行。”齐馆长应得很痛快。
告别时,老师对李一泓说:“允许我说几句没原则的话啊,虽然,他当年受处分了,但我们贫穷农村这些教书的人,心里还是挺尊敬他的。当年,他那也算是带头为民请命啊,只不过,没能获得有些人的理解……”
李一泓从内兜掏出张纸,展开了递给老师,问:“按这么走,能去成不?”
老师看了看,说:“能,也只有这么一种去法。”
外面雨小了点,却仍未停。一间破败的农村小学的教室里,曾经给过李一泓一封信那个瘦削男人——苏根生在上课。
他居然用塑料绳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扎在衣服外,因为他头上方的屋顶,瓦片残缺不全,透天,漏雨。雨滴落在他头发上,落在他披的塑料布上,发出扑扑的响声,溅湿了他身后的黑板——而黑板是抹在墙上的一片水泥,刷黑了而已。他却激情不减,踱来踱去,大声地讲解着杜甫的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同学们请看——黄鹂、翠柳、白鹭、青天,黄鹂鸣,白鹭飞,多么丰富的色彩,还有美妙的声音……”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窗口窗口,所以诗人用了一个含字……”苏根生忽然停住不讲了——他发现在残破的玻璃窗外,站着李一泓等三人的身影。
李一泓和齐馆长怔住了,小刘猛转身冲出教室,贴墙而立,双手捧着脸,分明是哭了。
齐馆长讷讷地说:“我们车上已经没书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我们老李同志,坚持要来这里亲眼看看。”
苏根生的目光转向了李一泓,李一泓讷讷地说:“苏校长……”
苏根生掏出烟叶袋,想卷烟,李一泓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燃,随后自己也吸着了一支:“你的信,我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
“转了?”
李一泓摇头:“没有。”
苏根生大失所望:“那你来干什么?只是,来看看,算是给我一种感情安慰?”
李一泓吞吞吐吐地说:“我来亲眼看看,那也是必要的……”
突然,两头猪崽儿不知从哪儿跑来,后面跟着一个拿树枝撵赶的女人。猪和女人在院子里兜圈子,两头猪崽东奔西走,女人顾此失彼,一不小心滑倒在泥泞中。一头猪崽冲进了教室,把李一泓吓了一跳。女人追进教室,发现了李一泓,一时自惭形秽,竟呆住了,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妻子。在教室后边弄了个猪圈,打算靠它们,明年把瓦补全了。”苏根生对妻子埋怨,“你怎么搞的,还让跑进教室来,吓了李委员一跳!”
李一泓耐住泪,说:“你们堵门,我来抓。”
卡车又上路了,一条泥泞的路。泥泞的路都是不好走的,卡车终于陷住了。
李一泓和小刘下了车,跑到后边推车。他们忽然发现身旁多出一双沾着泥水的手,骨节突出,皮肤粗糙——苏根生的手。
满是泥水的土路滑脚,三人干脆光了脚,忙了半天,卡车终于摆脱泥坑。
“前边岔路多,我想,我还是应该给你们带一段路。”苏根生一踢腿,从脚上飞出一片泥云。
“那,请您坐驾驶室里!”小刘攀跃到车厢里。
“谢谢你带路,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坐在后边!”李一泓也跃入车厢,用防雨布将小刘和自己罩住。
齐馆长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对苏根生说:“请上来吧。他俩都很犟,你争也没用的。”
卡车依旧行驶在雨中,只是多了一位乘客。
·8·
九
天终于放晴了,卡车停在公路边一家小小的饭馆前,李一泓三人在露天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餐桌周围吃面。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并无胃口,都一副不吃饿得不行,吃又吃不下多少的样子。他们的衣服都脏了,皱了——小刘的头发都快成缕了,李一泓和齐馆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长出了黑黑的胡渣。
三人刚一站起,就见一辆警车驶来,在公路上调个头,停住了,下来一名佩带警棍和手枪的年轻警官。
警官打量着他们,走上前,问:“哪位是李一泓同志?”
“我,我是。”
“请出示您的政协委员证件。”
“这……为什么?”
“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在执行命令,请您配合。”
“可我,没带在身上。我还不习惯……我……我触犯什么法律了吗?”
“我是市文化馆馆长。我证明,他确实是我们的副馆长,市政协委员李一泓!”齐馆长边说,边掏出工作证递向警官。
警官将工作证还给齐馆长,然后向李一泓一转身,“啪”地立正,敬礼,说:“李委员,我们奉领导之命,前来迎接您回市里,请吧!”
开警车的警官这时也下了车,打开一扇后车门,等待李一泓走过去。
三个人困惑了,一头雾水。
警车在前,卡车在后,驶在公路上。卡车驾驶室里,齐馆长听着音乐,自言自语:“也知足了,警车给咱开一回道!”
李一泓家小院儿里,墙上多了几串挂晒的辣椒,蒜、老玉米,墙根下摆着倭瓜、地瓜、土豆,有点儿像农家小院了。
素素正在屋子里背对着家门在摘豆角,旁边盆里是削好的土豆。听到门响,素素一转身,刚好看到李一泓走进家门。
“爸……”素素很意外,仅仅是意外而已,脸上竟没有高兴。
素素走到李一泓面前,偎在他怀里,搂抱住他。
“多大了,别这么撒娇!快,给爸倒盆水。兑不成温的,凉的也行。爸这双鞋里都是泥沙,脚都磨起泡了……”李一泓怜爱地抚摸着素素的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