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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窦麻子。他毛腰带了七八个人从长城那边小跑而来。脸上所有的麻子都在放光芒,照亮他隐秘的前程。钱小二低头拍着,一转头,就被他打翻。
我有看见何无畏单手端酒,正跟几十个队员大声呼喊着什么。那些兄弟冬天里都脱光了膀子,人手一根粗木棒,血脉喷张。高姐还摆了一面很大的鼓,咚咚开始敲。她在学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她敲得真烂,完全不在鼓点,可兄弟们受到鼓舞,仰脖就喝下,酒碗砸碎得咣咣直响。
那个角落是顾师傅和区长春,他们那么瘦弱,还是很坚强。顾师傅还在土墩上试挥了几下那根棍棒,溅起一些尘土。我很想对他说,那根棍棒对你而言太重了。不过,欠你的理发费一定给你,很想理个新潮发型。
我转过眼睛,竟看到一头胖胖的黑熊。它本来欢天喜地在后院玩作揖,突然奋力挣脱了铁链,从后院跑到前面。它站在城头,眼睛望着石八斤这边,很不解的样子。鼻子嗅了嗅,突然捶着胸爆发出一阵哀嚎,纵身就跳下壕沟。后面的何无畏也追赶不及。石八斤曾告诉我,所有的熊其实都是瞎子,比我还瞎,但它们的鼻子很灵,能分辨出三里外的来的是几个人。我内心激越,眼睛忽然竟开始有透视功能,世间的一切尽能看见。我看见坐在破产车里的三虎捋起袖子,鼓了鼓强大的肱二头肌。旁边的大虎,用一块柔软的布擦拭着眼镜,还哈了一口白气,大虎是个斯文的人,他的手指又长又白,非常适合弹钢琴。他真的在弹钢琴,手指依次向额头上弹去,面露微笑,说他都等不及了。
我又发现自己能听见世间所有的声音,那些拆迁队员在说:妈勒个逼,都七点五十五分了,差五分钟也可以打。
心头一震,因为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菜刀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
我使劲别过头去,调整焦距,到处找,才在一辆防弹车里看到了菜刀妹。她瘦了,苍白的脸像新月一样。旁边是唐听山。唐听山搭着她的肩膀并不说话,只是拿出一把镶钻的钥匙。菜刀妹盯着那把镶钻的钥匙,眼泪滴在钻石上,就分不清泪和钻石。她大喊一声:人,是天地种下的庄稼……猛地推开车门,向长城那边跑去……唐听山叫身边一个大汉去追。可菜刀妹跑得很快,跑着跑着就遇到了黑熊。她使劲拉熊,那熊把她摔倒壕沟里,大步向这边冲来。
我听得见黑熊巨大有力的心跳,也听得见它在呼吸:老爸,你让我在这里等你,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说要带我去蒙游,你在哪?我要找你耍,我要抱着你打滚,抱着你摔跤,你得给我吃包子……黑熊径直向石八斤的方向奔去,它太投入,根本没注意到两辆破铲车已经启动,转瞬,两把钢铁独角把它穿越,并高高地挑起。他低头嗅了嗅胸前透出来的钢铁独角,难以置信的样子,黑色的血和绿色的胆汁顺着独角往下淌。那熊吃痛,狂嚎了一声,可它在空中发现了什么,那是它的老爸石八斤。所以那熊竟咧嘴笑了,胖乎乎的双掌还向着石八斤尸体作揖,不断作揖。我听得见它快乐的声音:老爸,这次你跑不了啦,我要和你耍,要和你打滚、摔跤,给我吃包子……终于无声无息,顺着独角滑落下地,鲜血与胆汁混合于土地。
大虎并不停步。我分明听见他说:只差三分钟了,不等了,全队进攻。轰隆隆向丁香街发动进攻。最新式的破铲车威力无穷,这才是万人敌。长长的独角轰地刺破城墙,不费吹灰之力。宽阔的腹带径直就开过壕沟,砸桩锤一下一下砸着墙体。何无畏很快顶不住,那些队员竭力在拼,可血肉之躯面对破铲车,无异螳臂挡车。
拆迁队员大喊着杀向长城,早有长长的云梯架了上去。他们一个个上去,棍子、铁钎在空中高扬,如雨林般密集……
这天空气清新,光线透明。我眼睛刺痛,还是看得清世间万物所有景象。我看见一只黑色的鸟划着弧线飞上长城,那只鸟无比漂亮,飞上城头就冲进房里,旋即又飞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她忽而奔东,忽而奔西,杀声震天,飘逸无比。她斗鸡眼、酒糟鼻的怒斥让刚上城头的拆迁队员心慌意乱,纷纷落下城去。菜刀妹的出现鼓舞了士气,何无畏杀红了眼,只手把一根大棒向云梯飞投而去,队员们纷纷效仿,一根根木棒像标枪般投出去……
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猴头,拿去……转头望去,刚刚赶到的白大哥乱发如戟,双臂十字般打开,像一个上古的巫师,表情肃穆,嘬着嘴呼唤着屋顶上悲恸的猴头……那猴头盯着他,盯着他。我忽然听到白大哥的呼唤很像石八斤的声音——猴头,拿去,猴头,拿去……那猴头激动地站起身来,眼睛湿润,鼻翼一张一翕,像在判断。
白大哥如石八斤附体,由丹田爆发出一声完全石八斤的长啸:猴头,拿去……那猴头激灵一下,抓紧脖子上的包包,几个纵身,翻越壕沟,腾空而起跳上长城,直奔菜刀妹而去。
菜刀妹高高站在城头上,举着那个装着证件的包,向下面的唐听山示意——来了,来了!
整个战场一片轰隆声,下面没人听到她的声音。或者假装没有听见。因为穿越黑压压的人群,我听得见唐听山在车里阴郁地说:只剩一分钟,一分钟对人生,是漫长,还是短暂……
大虎的破铲车突然爆发出最大功率的噪声,喷着黑烟,钢铁独角猛地向城墙,整个车身穿越而进……那处墙体完全崩塌,扬起一阵巨大尘埃。我瞳孔紧缩,见菜刀妹身体往下一陷,就被埋在地下。
唐听山嘶哑着大喊:停!
此时,我突然失聪。世界像一部默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形状,没有颜色。寂寞的画面中,我看见人们一下子放慢了动作。城上的街民愣了一愣,扔下棍棒,往崩塌的地方赶去。破铲车哧着白气停止进攻,拆迁队员也满脸疑惑,那些铁钎和木棍纷纷垂下了……
唐听山从防弹车里疯狂地向城头跑去。
这时太阳完全升起,整个大地被镀了一层金箔,是一张光荣的假面,耀眼之处,烙伤我的眼睛。
我又突然听得到了,那是城市英雄雕像上的钟在敲响,一、二……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
我像一张纸人,从独角上高高地飘坠下来,竟无痛。白大哥和毕然合力捡起我,向城墙奔去……我们飘过小广场,飘过壕沟,飘过不成体系的长城。看到那堆淤泥前,人们都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
我又轻轻飘上土堆。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使劲的挖,发了疯地挖,指甲都挖出了血,但上面的泥还扑簌簌在往下掉,幕帘般挡住那个洞。我不让它们挡住那个洞,哪怕全世界的泥都掉下来,也不让它们挡住那个洞。那里有菜刀妹苍白的脸。漂亮如新生的月亮般的脸。我已看到她对我笑笑,露出皎洁的牙齿和亮亮的眼睛。她歪着头对我说,毛线老男人,其实我好喜欢你的。她忽然又皱起眉头,说刚才鞋在泥里弄掉了,脚好冷,好冷,能不能帮我焐一下脚?
我拼命点头,抱起她,向外面跑去。她还没有死,还有温度。上面的石头砸在我的头和背上。我并不避闪,只不要打中她。我也不要人们来帮我,不必帮。这时全部的人类仅剩我们两个,匣子里仅剩的皮影戏,轮廓清楚,来来回回。
我抱着她上了一辆好大的公交车,向远方疾驶而去。这是正是高峰,其他车纷纷为我们闪开了道,道路两旁也有一些人肃穆地看着,看有个疯子一目流泪,一目流血。一手把盘,一手还拼命地搓她的脚。只要让她保持一些温度,她就不会死。她不死,就得拼命得搓。但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慢慢冷却。她忽然笑,说不要搓了,忽然看到世界的尽头其实是一片金色的庄稼,风儿吹过,它们都调皮地弯下了腰,高唱,人,是天地种下的庄稼,手拉着手,根连着根,你们不要随便地来拔……
我大声呐喊,飞快向前驶去,我已看到前面就是医院,白褂子的医生们焦急地等在大门口……
城市的钟又在敲响,现在是北京时间2010年12月12日,早上9时整。
世界是台收音机,波段不同。
你看,把旋钮扭到这里,就抵达丁香街。这里有修葺一新的街道和房子,幸福生活的人们。这是何无畏在练刀,这是区长春和顾师傅在下棋,毕然和高姐在清扫自家后院的银杏叶子。丁香街拆了以后。人们用赔偿的钱去修了另一条丁香街,不大,原来的十分之一。他们本是地里的庄稼,手拉着手,根连着根,不能分离。
——扭到这里呢。
就到蒙游。听到雪山和温泉的声音了吧,还有烧着一样的红枫。这胖乎乎的家伙是黑熊的儿子,昨天刚出世。肖咪咪取了名字,叫石八斤。
——你还没有说菜刀妹。
嗬,她不属于某一个波段,她是全部的波段。她就是世界。
屋里很温馨,倒让屋外的冷空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层层的雾霭。这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有两个错过了上一趟开往南方班车的人在喝酒。无聊的等待中,总得找些话题。其中一个拿着收音机摆弄着,另一个用灵巧的手指把玻璃上的雾霭画出各种小猫、乌龟的形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故事,还有蛮不错的幸福结尾,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再悲伤,和她还保持联系吗?
不用联系,天天在一起。你看这另一个旋钮,世界其实是分短波、中波和长波的,就是你们说的现在、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人和事都藏在这些波里,所谓已发生和未发生,并无差别。如果想念,可随时抵达。
说完,两个人都站起来。开往南方的候车终于来了。
那个喜欢提问的女孩高高瘦瘦,戴一顶黑色的帽子,脖子长长,刘海像瀑布般挡住一侧的脸。那个男人小心地要把收音机放进包里。
女孩瞄了一眼,又问:
——嗯,这个旋钮怎会是一个暴走老头?
嗬,他这一生都在暴走,因他总找不合适自己的波段。我曾抵达他说的波段,帮他找失散多年的儿子。可敲开了门,那户人家的主妇却笑了,说他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这家里的人,还偷了她和她儿子的照片冒充。也不姓白,他姓李。到确实有个失散十四年的儿子,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座城里。
说完,这个男人用手指挠了挠有些发痒的眼睛,笑笑。分头上了木制的展台。女孩才注意到,这只眼睛好象是瞎了的。
女孩在后面追喊: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扬了扬手中的收音机:我全部的世界,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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