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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拉下脸道:“你们就是打劫的!”
大臣们苦笑道:“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是款项再没着落,都不敢回家过年了。”
“那就都在宫里陪朕吧。”嘉靖绷不住,笑骂一声,说着从蒲团上起身,一挥袖子走御阶道:“张罗这么个多灾多难的家,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咱们只能勉为其难啊。”
众人赶紧起身道:“臣等失职,让君父心忧,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们,朕还不如责罚自己。”嘉靖缓缓摇头,示意他们都坐下,轻声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大明朝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简单的怨天尤人,其实还是我们自己的原因。”
众大臣不禁肃然,屏息听陛下罕见的罪己。
“宗室、大户、官僚、中官、边军。”嘉靖伸出五根手指,向西阿姨翻道:“就像五座大山,压得祖宗江山老百姓直不起腰,这些问题几乎是人人皆知,却人人不敢言。”
众大人赶紧起身,再次谢罪。
嘉靖叹口气道:“朕不怪你们,因为朕也不怨你们说……想移走这五座大山,除非玉帝显圣,派黄巾力士下凡,否则就非得有愚公移山的那股劲儿,还得有彭祖那样的寿命才行。”说着坐回蒲团道:“朕早就有心效仿那愚公,无奈自幼体弱多病,总是担心天不假年,半途而废。所以才日夜精修,希望习得长生之术,再回过头来细细打理大明。”
众人起先听着很神圣,后面却感觉很神道。但知道陛下已经走火入魔了,所以只好一起恭维道:“陛下诚心,定能感天动地,神功告成指日可待!”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嘉靖叹息道:“陶天师说,朕还得十年的精修,才能小有所成。这十年里,朕是没精力管那些俗事的,还得靠众卿勉力维持啊。”
严嵩颤巍巍起身道:“老臣风烛残年,原本准备告老还乡,现在陛下发话,我就拼着命再活十年,等您神功大成了再断气。”
众人听了,心说,还要再干十年?可真要把茅坑占到底,让别人只能拉一裤子啊。就连城府最深的徐阁老也一阵阵犯昏,就在前两天,两人在内阁聊天的时候,严阁老还说自己实在坚持不住,明年无论如何都致仕了,怎么没过两天,又准备再坚持十年了?还有完没完?说话还算不算数?
不管别人的怨念,反正嘉靖很开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惟中给朕当家,虽然不能说是出色,却也让人放心。”
严嵩呵呵笑道:“只要有钱,老臣一定可以当好这个家。”
“朕修的是长生,不是点金术,变不出钱来。”嘉靖把身子往大枕上一靠,笑道:“不过有人会这招。严阁老好好照顾他点,银钱上就能宽裕许多。”
“陛下说的可是沈拙言?”严嵩苍声问道。
“不错。”嘉靖点点头道:“沈默在苏州干得很不错,朕都没想到他能克服那么多困难,把个市舶司无中生有,还超额完成今年的指标,这样干实事的能吏,才是我大明最需要。”说着一眯狭长的双目,淡淡道:“你好好护着他点,别老让那些人找他麻烦……这个宝贝朕还想留给自己儿子用呢。”
众人不禁凛然,正所谓金口玉言,当皇帝的从来不会信口开河,尤其是嘉靖这种极品,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得仔细推敲,不然非得抓瞎不可。
不过这次算是说的很直白了,矛头直指阻扰开埠的九大家。显然陛下已经对他们不满了……听说早些时候,皇上曾单独召见陆都督,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去后竟命人打了自己八十棍子,很显然是被自己家里牵连了。
所谓九大家,除了陆家,还有“吴严王郑,周谢冯赵”。全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姓氏,说他们不知道家里人的所作所为,谁也不会相信。却全都视而不见,不过是被亲情厚利蒙住了眼而已。
现在陛下发话了,又有陆都督的前车之鉴……众人可没他那副好身板能扛得住,万一惹祸上身,就彻底完蛋了。便都盘算着,跟家里说说,既然开埠了,就不要再走私了,做点正经生意吧……
严嵩不在乎家里人干了什么,他只在乎皇帝的感觉如何,便恭声道:“臣尊旨,一定会照拂沈大人。只是不知这次他立下大功,应当如何赏赐?”
“不赏了。”嘉靖摇头道:“二十岁刚出头的知府,已经够离谱了,不然难道还要让他这个年纪便当巡抚吗?那不是奖励他,而是害他了。”说着淡淡道:“还是压他几年,磨砺磨砺再说吧。”只是有些人,天生就是压 不住的,若是能提前知道嘉靖三十七年发生的事情,他肯定不会把话说的这么满。
当然那是后话……
与痛并快乐着的北京城截然不同,苏州城内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市舶司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条便是大大增加了老百姓的就业机会,只要肯下力气,就不愁找不到活干;第二条则是让丝绸的价格翻番了,如此苏州城整个产业链都受益,甚至娱乐服务业也跟着沾光;第三条,全国各地的商货云集苏州城,什么山西的汾酒,杨柳青的年画,山东的大葱,浏阳的鞭炮,往常只是听说过的东西,现在家门口便能买到,让老百姓可以置办的年货极大丰富。这年代,全国只有北京城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月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二;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沈默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童谣,不禁轻叹一声道:“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身边的三尺笑道:“是啊大人。咱们明天能放假了吧?”
“想什么呢!”铁柱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道:“市舶司那么忙,河工也没停,咱们大人会休息吗?”
因为没有经验,拍卖行拍出了太多的定单,结果验货发货的人员根本忙不过来,年也顾不上过了;至于吴淞江的河工,为了按期完工,更是争分夺秒抢时间,更是歇不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默笑道:“我过年就是各家转转,用不着那么多人,你们轮流放假便是。”
“好勒。”三尺眉开眼笑道。
这时候马车停了,“大人,长洲县衙到了。”铁柱张望窗外道。
沈默下了车,跺跺脚,张望一下长长的车队道:“把最后一车推进去。”
三尺又凑过来道:“真是稀奇啊,大人;别人都是年底孝敬长官,您倒好,不但不许人上供,还给下官送年货。”今天从早晨起来,沈默就开始领着车队送年货,王用汲。归有光家里已经送了一圈,现在却到了海瑞家。
“什么思想。”沈默瞥他一眼,笑骂道:“人家给咱忙碌了一年,能不表示表示?”
长洲县的后衙里,已经没了那些难民窟,随着难民们纷纷就业,能够自食其力。他们都把家搬了出去,不愿意再给海老爷抹黑。
院子里敞亮多了,只有几个大小女孩在玩,一见到有生人进来,大女孩们赶紧往回走去,最小的女娃却站在那儿,好奇地望着沈默。她也就是四五岁,穿一身朴素的小布袄,梳着羊角辫,长得很可爱,就是有点瘦。
沈默现在特喜欢孩子。走过去弯下腰道:“你叫什么名字?”进了才发现,这孩子真是太瘦了。
“阿囡。”小女娃背着小手道:“你呢?”
沈默不由哈哈大笑,摸摸她的小脑袋,道:“我叫沈默,你得叫我沈叔叔。”
“沈叔叔……”阿囡便叫道。
“真乖。”沈默开怀笑道:“叔叔给你糖吃。”便伸手问三尺要,三尺赶紧从大车上的袋子里抓一把,捧给沈默。
沈默便捧着送到阿囡面前,看着那把花花绿绿的糖,小女孩的眼都直了,却不敢去拿,怯生生道:“阿爸不让随便拿别人东西。”
“叔叔不是别人,是你阿爸的头头。你听他的,他听我的,所以你也得听我的。”这话有点绕,小女孩费了老大劲儿才听明白,便小声道:“那我只拿六块。”
“为什么是六块啊?”沈默奇怪道。
“因为阿麽、阿姆、阿爸、大姐、二姐和阿囡。”阿囡便掐着指头算道:“一共六个人。”
沈默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小娃娃了,开心笑道:“真是个乖孩子。”便捧着糖,让小女孩数出六块。
“一、二、三、四、五……”小女孩正在很认真的数,她姐姐站在远处道:“阿囡,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拿别人东西,小心阿麽打。”
阿囡吓得一缩手,便把糖递给沈默道:“我不要了……”沈默看一眼姐姐,心说真是个败兴闺女,祝你将来找个厉害婆家。
这时候海老夫人迎出来,也看到这一幕,便笑道:“阿囡,大人给你的可以拿。”
阿囡开心的看她姐姐一眼,便数出六块,甜甜笑道:“谢谢叔叔。”小跑着回去,分给海老夫人,还有那个吓唬他的姐姐了。
海夫人把沈默请进内院,沈默一看,毕竟是住着一屋子女人的地方,虽然不见奢华,却干干净净。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一看就让人舒服。
进了内屋,还是竹子地面,只不过加了两个棉垫子,海老夫人请沈默上座。沈默笑道:“过年了,刚峰兄也没法回来置备年货,我便采买了些,给老夫人送过来。”
“又让大人破费了。”海老夫人逊谢道:“下次可使不得了,我们自己也有置办的。”这时海夫人低头进来上茶时,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人,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默愧疚笑笑道:“三十下午应该可以吧。嫂夫人不要怪海大人,将近二百万两。几十万人的大工程,他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海夫人脸上露出失望神情,低下头不说话。
海老夫人不悦道:“刚峰他责任重大。舍小家顾大家也是没办法的。你这个当妻子的,应该理解支持。怎能这样自私?”说着挥挥手道:“下去吧。”
海夫人给婆婆和大人福一福,便要退出去,却被沈默叫住道:“嫂夫人,扶着老夫人去院里看看年货。还缺什么的话,我下午让人送过来。”若菡有一次说他是“妇女之友”,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海夫人感激的点点头,走到婆婆身边道:“阿姆,您请。”
“恩。”海老夫人面色稍稍缓和。
出到院子里时,侍卫们正在卸货。其实没什么稀罕东西,都是些米面菜蛋。鸡鸭鱼肉。工布鞭炮什么的,贵在实用丰富……沈默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有着近乎自虐的精神,所以专门让人置备了一份最全的年货……虽然花钱最少,却最有心意。
手里拿着沈叔叔给的风车,阿囡在院子里快乐地跑来跑去,她两个姐姐躲在门帘后,也兴奋地看着那些扎红头绳,今年终于可以夙愿得偿了,不由觉得沈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了。
不光她们这样想,现在全苏州城的百姓,都这样认为,如果在苏州做个民意调查,会发现沈默的民心指数,已经远远超过海瑞了。其实他还是老样子,既不亲民,也不勤政。甚至还有些个风流韵事,但人们就是发自内心的爱戴他,因为在老百姓心里,清官还不是最好的官,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大老爷,才是最棒的。
从海瑞家出来,沈默又送了几家。看看车后面,还有两份年货,便道:“去浣纱巷。”还自言自语道:“哎,苏教习也是市舶司的官员。差点忘了她。”边上的三尺和铁柱吃吃直笑,心说大人真是欲盖弥彰啊。
苏雪已经从潇湘楼搬出来,在浣纱巷租了个清净的院子,带着弟弟妹妹安静地住在那里。
自从周庄回来后,两人接触不少。却止于公务,甚少私下接触,似乎真成了单纯的朋友加同事。
但圣人云,男人和女人间的友情,注定不能永远纯洁下去,日子一久,总会发酵出,一种叫暧昧的东西。
第八卷 书生何须百万兵 第四五五章 瞧这年过的
在苏雪那里说了会儿话,下了盘棋,好像还听了个曲子,便已经夕阳西下了。
“真是白驹过隙啊。”一脸不尽兴的沈默起身道:“还有几家没送完,我得抓紧了。”
“嗯,”苏雪起身给沈默拿大氅,要为他披上。
“还是我自己来吧。”沈默飞快地接过来,自己穿上道:“好好过年吧,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就说……”
苏雪摇摇头,不再说话。
沈默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说一句道:“其实我是个挺胆小的人。”便挥挥手走掉了。
望着他的背影,苏雪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进了屋。
“姐,你那么不舍得沈叔叔。”她妹妹抱着沈默给买的布老虎,人小鬼大道:“为什么不让他留下一起过年呢?”
苏雪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苦涩地笑一声道:“因为,他是别人的布老虎……”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道:“那姐姐自己买一个不就得了?”
“因为布老虎太少了。”苏雪摸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