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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大案之后!
在大案的对面摆着一口箱子,上面的封皮虽然撕开,却仍能清晰辨认出一行字迹——“江南市舶司嘉靖四十年上半年账册”,这正是让沈默牵肠挂肚的市舶司账册。按照惯例,市舶司的收入与寻常的国税不同,并不解往是马上国库,而是先入内库,再由皇帝进行分配,所以这账册也是由锦衣卫押解直入禁内,并不经过通政司递送内阁。
几盏立地的宫灯,将嘉靖照得须眉毕现,号称寒暑不侵的他,此刻的额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灯光下,他的面上透着深思的表情,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目不转瞬的盯着太监们统算出来的结果。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大殿里的算珠声次第停了下来,太监们将最后算出的一串结果,小心翼翼摆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整个玉熙宫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无人敢打扰皇帝的深思,直到嘉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寂静,道:“今年海上有什么军情?海盗闹得特别凶吗?”
边上侍立的李芳赶紧小声道:“回陛下,确实是有些凶,但是黄锦报告说,江南织造局开工良好,今年比去年多生产了五十万匹丝绸呢……奴婢琢磨着,织造局可都是按订单生产,他们开工充分,就能说明市舶司的贸易未受影响。”其实这时候汪直仍在狱中,失去他的约束,海上的倭寇空前猖獗,但因为市舶司合乎海商们的利益,各方还算是齐心维护,所以海上贸易确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那市舶司的关税为何足足少收了一半?”嘉靖的声音里透着阴冷道:“朕记得去年上半年,有二百三十多万两的税收,怎么今年上半年,才有区区一百万两呢?”说着重重哼一声道:“织造局那边产销两旺,市舶司这边的贸易量却打了对折,那一半的丝绸去了哪里,难道都在库里存着不成?!”
李芳摇摇头道:“不大可能,商人们的鼻子可灵着呢,一旦销路不畅,定然会暂缓订单,把银子攥在手里;而且黄锦那边也一直监视着销路呢,若是出了问题,早就向奴婢禀报了。”
“这就奇了怪了。”嘉靖帝面色愈发难看起来:“鄢懋卿有什么说法?不是同时到的吗?怎么没见着他的折子?”
哦,他的折子是经通政司送到内阁的。”李芳轻声道:“这会儿还没送过来呢。”
“赶进去拿!”嘉靖提高嗓门道。
“奴婢这就去。”李芳躬身出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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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玉熙宫,李芳便直起身子来,陈洪几个凑上来,为他除下在里面穿得布衣,换上大红的中官蟒衣。
“老祖宗,您这是要去哪?”陈洪陪笑道:“您说一声,让儿子们去就行。”自从上次被李芳教育了,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恭顺的跟孙子似的。
李芳摇摇头道:“万岁爷亲自嘱咐的事儿,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目光在三个秉笔太监面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陈洪身上,道:“陛下身边不能缺人,陈洪你进去伺候吧。”
陈洪高兴笑道:“好嘞!”便将身上的蟒衣除下,换上一身青衣小帽,进去宫里。
谨身精舍内,算账的太监们已经散去,只有嘉靖帝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上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见陈洪进来,嘉靖淡淡道:“你来得正好,顺天乡试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以嘉靖皇帝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轻易放过冒犯他的人,虽然为了自己和朝廷的体面,他没有公开追究此事,私下里却命令东厂调查此事,不能吃了哑巴亏就算了。
陈洪一边给嘉靖倒水,一边细声道:“主子吩咐的事儿,奴婢能不放在心上吗?这些日子东厂就查这一件事儿了。”
“少罗嗦”,嘉靖捏一颗红色的丹药,用水服下道:“朕要的是真相。”
“通过对作弊考生的审讯”,陈洪谨慎道:“可以断定,并不是谁猜到了考题,而是确实有人将考题泄露出来了。”
“哪些人?”嘉靖问道。
“这个还得进一步侦办,因为那些考生都是由家人,跟泄题者单线联系,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想再联系上是不太可能了。”陈洪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礼部尚书吴山难逃干系。”
“吴山……”嘉靖点点头,道:“确实啊,朕问过袁炜他们了,说考题只有礼部尚书一人看了,防贼似的防着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奉公守法呢。”发完牢骚,嘉靖又问道:“那严世蕃呢,他在里面扮演个什么角色?”
陈洪闻言摇头道:“严世蕃应该与此事无关,据奴婢掌握的情况看,吴山这个人,自命清高的很,从来对权贵都是不理不睬,虽与严阁老同乡,却从不与他打交道。”说着笑道:“而且严世蕃曾经想跟他拉亲家,把闺女嫁给他儿子,但吴山却坚持不肯答应,让严世蕃很不高兴……所以以两人的关系看,合谋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你没收严世蕃钱吧?”嘉靖突然笑道,吓得陈洪双膝跪地道:“陛下,奴婢掌东厂,差的就是贪污受贿,怎可能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呢?”
“没有就好。”嘉靖淡淡道,越是身边的人,就越是难以看清,像陈洪这种特务头子。唯一让嘉靖放心的是,这些人纵使手脚有些不干净,但对自己忠心耿耿,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还有种可能,”见皇帝没有反感,陈洪又道:“就是有人栽赃严世蕃和吴山。”这位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显然没少拿严府的钱,瞅着机会便极力为严家洗刷罪名。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管别人怎么样,”嘉靖冷笑一声道:“严世蕃和吴山本身都不干净,不用栽也脏了。”
“是,陛下英明……”陈洪只好打住,不敢再为严世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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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李芳回来了,双手将一份奏章呈上,嘉靖只见上面“苏松巡抚鄢懋卿呈”八个字,不由有些不爽道:“这个鄢懋卿,到现在不知道朕派他去干什么。”显然是嫌鄢懋卿的落款上,少了市舶司提举的职衔……其实人家鄢懋卿乃是雅人也,纯为了封面整洁才这么写的,谁知让皇帝误会了。
拿起鄢懋卿的那份奏章,嘉靖看到李芳手上还有一本,问道:“这是谁的?”
“苏松巡按林润的。”李芳轻声道。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三九章 攻势
玉熙宫中,檀香袅袅,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打开鄢懋卿的奏章,戴上眼镜察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皇帝突然面露不耐之色,将那奏章扔到地上,哼一声道:“陈词滥调,一点新意没有。”
便又拿起林润的折子,打开一看,竟是弹劾鄢懋卿的,嘉靖不由冷笑道:“看看吧,弹劾的折子马上就来了。”就细细阅读起来:“臣苏松巡按林润,疏劾总理市舶、巡抚苏松、左副都御史鄢懋卿贪冒不法五罪……一、勒索属官贿赂巨万;二、随意受理词讼,搜刮富民钱财;三、宴会日费千金,用钱如土;四、虐杀无辜平民、商户;五、加额重敛关税,将原先的税率破坏殆尽,几至激变,以至于罢市现象时有发生,严重影响了市舶司的正常运转……”
林润的弹劾折子,显然是以过精心准备的,除了列出一条条罪状外,还有详细的细节描述,由不得人不相信……他说,鄢懋卿倚仗严氏父子,所到之处鬻权纳贿,监司群邑的官吏见他时都跪行匍匐于地;而且此人生性奢侈,家里用彩锦装饰厕所,用白银制作便溺器皿。每年按时节送给严氏和诸位权贵的财物,不可胜计。他外出视察时,经常与妻子同行,专制成五彩舆,让十二个女子抬着,道路上人们看到无不惊骇……
当然,这些对嘉靖皇帝来说,都是可以容忍的;但唯有一条,挑起了皇帝的怒火——林润说,鄢懋卿将市舶司收上来的关税一分为三,三分之一送到分宜、三分之一送到丰城、剩下三分之一才送进京城!
“怪不得才收上来一半呢。”嘉靖咬牙切齿道:“原来朕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让人家拿了!”说着重重的一拍桌子,殿里的众人马上全部跪下,只听皇帝沉声道:“传令陆炳,命北镇抚司立刻查封江南市舶司账目,用最快的速度押运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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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发生的一切,很快传遍了京城。
严府中,严嵩忧心忡忡的找来严世蕃,问他道:“鄢懋卿的事情,真如那林润所说?”
“八九不离十吧。”严世蕃有些魂不守舍的坐在下首道。
“这个林润是谁的人?”严嵩又问道。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严世蕃摇摇头道:“我让吏部去查了,先揭开那家伙老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严嵩缓缓点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道:“前次科场弊案的还没过去,怎么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严世蕃摇摇头,眯眼道:“不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原先咱们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那怎么会接连出岔子呢?”严嵩皱眉道:“东楼啊,你可不要一味护短,小心那些人把你害了呀!”
“爹……你想多了!”严世蕃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什么护短不护短!这次的事情也好,上次的事情也罢,分明就是有人在里面捣鬼……”说到这,他突然愣住了,手扶着下巴出神良久,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差点把严阁老给吓掉魂。
严世蕃却根本顾不上老爹,他从椅子上弹起,手负在身后,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我们中了别人的连环计!这次的鄢懋卿贪冒案,和上次的顺天乡试舞弊案,并不是单独存在的,这两个案件一前一后,前者是后者的铺垫,后者是前者的目的!”
严阁老年纪大了,思路跟不上趟,只好苦笑道:“你说简单点,我怎么听着像绕口令呢?”
“很简单!他们先用顺天乡试弊案压制我们,让我们在皇帝那里失了分,然后才亮出屠刀,指向鄢懋卿!这时候因为皇帝对我们还没消气,咱们也没法营救他,不然越描越黑,还会牵连更多的人。”严世蕃说着咬牙切齿道:“这是逼着我们丢车保帅啊!”
严嵩露出深思的表情,好一会儿才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呢。”
“当然了。”严世蕃点点头,叹口气道:“那人很老道,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说着坐回椅子上,道:“您想啊,上次乡试的事情陛下还没处理,我们还庆幸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会事儿!”
“怎么讲?”严嵩问道。
“如果当初皇上明着处理了乡试弊案,我们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吴山,咱们再损点颜面而已,但可以让皇上消气。”严世蕃为乃父分解道:“现在皇上没处理这事儿,他给搁置下来了,那口气可就消不掉了。而且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咱们的面皮也没保住……就连吴山,您觉着陛下心里种下那么坏的印象,还有可能留得下吗?”说着又是一叹道:“里外里下来,处理倒比不处理的好,要是当初处理了,陛下消气了,咱们也好装装委屈,说点好话,保住鄢懋卿,现在倒好,咱们连皇上都不能见,他气没消,怎么给鄢懋卿说好话?”
严嵩听明白了,缓缓道:“那你说是谁在幕后指示?”
“除了他还能有谁!”严世藩恨恨道:“一般人也干不出来,除了那个徐华亭,谁有那么大本事?!”
“徐阁老……”严嵩点点头道:“他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当然有这个动机了。”严世蕃道:“别忘了他就是松江人!原本苏松巡抚是他的学生,还不知把多少好处都给了他家,现在换上咱们的人,他家的特权没有了,开始难受了,就想着给鄢懋卿挪挪地方,换回他们自己的人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严年的声音道:“老爷、少爷,舅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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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舅老爷,就是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他是欧阳夫人的亲弟弟,但并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而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上进,正德八年中江西乡试,十二年登进士第…… 那时候他姐夫正在山里隐居呢,自然指望不上……之后授礼部主事,官至浙江布政使、郧阳巡抚、两京都御史及刑、工、吏部侍郎。端的是资历深厚,无人可比。也是一员实实在在的能吏,嘉靖帝给他的评语是“端慎老成”,在朝野的风评也不错。
其实欧阳必进打心眼里瞧不上严嵩父子的做派,无奈自己生为严嵩的小舅子,严世藩的亲舅舅,天生就有那么一层关系,所以也不受清流待见,一直于夹缝之间品味寂宾,整个人的脾气也变得很古怪。
说起来人可能不信,若不是他姐姐病重,欧阳必进已经有十几年不进严家门了。
严世蕃打开门,把他请进来,皮笑肉不笑道:“舅舅来了。”
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