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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去哪吗?”沈默皱眉问道。
“这个小人还真问了。”门子赔笑道:“我说‘这么早您老要去哪转啊?’沈爷便道:‘去老宅转转。’”
“什么老宅?”沈京问道。
“我们原来的家。”沈默轻声道:“在永昌坊紧西边。”
两人便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姚老爹的马车停在门外,他竟然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沈默这次不再客气,与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车,马车缓缓向西驶去。
一刻钟后,马车行到远离闹市的一处街道,这条街上的宅院都颇具规模,家家户户挂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在东头有一家,墙上长满衰草,墙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黄褐色的坯砖,显然已经荒凉废置已久,与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默让姚老爹在那破败的院子前停下,从车窗探头一看,大门果然是开着的。
他扶着车辕下车,对沈京道:“三四年前,这里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面看着车,两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沈贺在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辩,边上还有几个壮汉虎视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轻声道:“快去找马典史,他家就在后面街上,你一打听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轻重缓急,点头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则把脚步放重,快步走了进去。沈贺一看来了救兵,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过来评评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那与沈贺对立的人转过头来,却是个刀疤脸的矮胖汉子,他一见沈默过来,一呲大黄牙道:“怎么小子?想打架吗?”边上那两个壮汉也凑上前,不怀好意的瞟着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们,轻声问老爹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儿子来了,沈贺仿佛有了支柱,愤愤道:“当初我把房子以四十两纹银的价格典当给他们,现在我要赎回来了,他却说要四百两银子!”
那疤脸汉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道:“当初是四十两不假,可现在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难道没有利息吗?”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两啊!”沈贺气愤道。
“对不起,敝号的规矩,利滚利,利打利,三年零三个月,连本带来便是四百两了。”那汉子冷笑道:“赎不起就赶紧滚蛋,兄弟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这家伙很显然并不认识沈贺。
“你让谁滚蛋?”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汉子面前。
“你……”那汉子伸手指向沈默,脏话还没说出口,便听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这只手,我保证你和你的胳膊将要分开过年。”
那汉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么来路?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一书生尔。”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么堂口的,不妨报上来听听。”
“我们不是堂口的,我们是牙行的!”那刀疤脸一呲牙道:“怎么样,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买卖成交的中介机构,本朝才发展规模,成了集客栈、仓储、流通于一体的组织,起初还是有积极作用的,但这几十年里,渐渐变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经堕落成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拐卖人口、放高利贷的代名词,让百姓又怕又恨,让当政者头痛不已。
“果然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沈默依旧面无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还是贺老七的人?”天下几乎没有别的营生,比牙行更适合黑道滋生了,所以两县最大的黑帮,对半瓜分了这项生意。
那汉子终于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个你们绝对惹不起的书生。”
“好大的口气啊?”那汉子干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掸掸衣领上的浮灰,沈默轻声道:“我叫沈默。”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旋即哈哈大笑道:“没听说过。”
“但你们贺老七贺老板还是认识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来道:“回去问一下再来吧。”
“我可不是吓大的。”疤脸汉子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为虎头会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沈默平静道:“这次之后,你们也会记得的。”
疤脸汉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件事……去年过年的时候,三个虎头会的打手,被发现赤身**的吊在庙前的大树上,还有几个写字先生,被扔在了了粪池子里。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是有牵连的,但贺大老板告诫他们,这是有人在报仇了,并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仿佛十分忌惮一般。
“难道你就是……”疤脸汉子结结巴巴道:“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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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
第八十五节 老宅 (上)
这世上的恶人就是这样,只敢欺负良善之人。遇到那有权有势的,或者比他更恶的,表现出来的胆怯与谄媚,要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不堪。哪怕是碰上今天这样吃不准的,也非得回去打听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惹,再决定是额手称庆还是回来变本加厉。
外表强横,内心虚弱,说的就是他们。
三条呲牙咧嘴、满脸凶相的壮汉,便被一个搞不清底细的书生,唬得灰溜溜就要退走,临走还习惯性的撂下句狠话道:“今天不谈了,下次再跟你们算账。”
也该他们倒霉,想要出门时才发现,大门已经被个身穿褐色绸袄,又黑又胖的汉子给堵住了。
待看清来人,三人腿一软,便磕头作揖道:“给四爷请安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您老,可真是巧了啊……”
来人自然是马典史,典史在县里排老四,人称四爷。马四爷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在三人身上来回剜着。
三人就是猪头,也知道这回惹了不能惹的人了,看四爷这架势,显然是要给那父子俩找回场子啊。要说还是牙行出来的反应快,三人见这尊神拜不动,便转身向沈贺父子俩磕头连连。
沈默也同样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三人感觉气氛之压抑,快把肺叶压破了。
那疤脸汉子一边磕头一哀告道:“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大过年的还给二位爷添堵,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说着啪啪直抽自己耳光,可是真打啊,没几下脸就一片红肿,看得沈贺不由侧目。
见他果然比那沈默心软,疤脸汉子便把头转向沈贺,呜呜哭道:“沈爷啊沈爷,明天就是年三十,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回去过年呢,您就行行好,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沈贺虽然心肠软,可他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不擅自做决定,事事都是由儿子拿主意,看向沈默道:“潮生,你说呢?”
沈默微笑道:“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大过年也不想理会这些腌臜。”说着低头看向脚下那疤脸汉子道:“这房子我们先收回了,让你们七爷过完年再来算账吧……记住,是你们七爷,元宵节以后。”
三个汉子磕头如捣蒜,谢过之后,又转身跪向马四爷,呜呜告饶道:“四爷,我们错了,您饶了孩儿们这一回吧。”
马典史哼一声,这才冷笑道:“没听沈公子说吗?过完年让你们贺老七亲自上门赔罪,”说着让出去路道:“滚!”逃过一时是一时吧,三人不敢多想,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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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三人一走,马典史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一脸抱歉的拱手道:“兄弟来迟,让三爷和公子受惊了。”
沈贺忸怩道:“马大人不要乱说,我现在还是经承哩。”
马典史哈哈笑道:“不出正月任命就能下来,兄弟不过是提前叫着了。”他一直都是沈贺的坚定支持者,除了三仁商号的月例银子越来越丰厚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几年马四爷也看透了,最合适自己的位子,就是现在这个掌牢狱、管治安的典史。县丞也好主簿也罢,都是文人待的位置,让自己一个捕头出身的粗人去干,肯定是要捅娄子的,与其到时候被上峰一撸到底,贻笑大方。
还不如安安分分当自己的一县治安官,那叫一个油水足、面子大,快活似神仙啊!
既然自己没念想,马典史肯定希望一个交情好,性子软,欺负不到自己的人上去,沈贺无异是最好的人选……
沈贺又谦逊几句,马四爷便板起脸来,佯装语重心长道:“兄弟,你以前都在县衙里当差,捞不着出门转悠,是以这些人都不认识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说着便绷不住脸,嘿嘿一笑道:“其实你只要说一声,我是本县司刑,他们就立马变成孙子,哪还需要小相公费口舌?我也用不着跑这一趟。”
沈贺唯唯诺诺道:“没想到这点。”
马典史理解的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记住了。”又传授经验道:“老兄也不想想,咱们一年四季,没白没黑的当差,难道就为了那一年二十两的俸禄银子?”
沈贺摇头道:“当然不是。”刚要说:‘我是为了给本县父老做些事情。’又觉着跟这种人说这种话似乎‘止增笑耳’,便打住听马典史继续道:“说实在的,我们家一个月紧着过,也得花销二十两开外,若是只守着这点俸禄,让我那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
沈贺心说:‘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几个女人,就省出来了。’
马典史却不认为是自己开销大,而是朝廷给的薪俸少,振振有词道:“所以啊,我们不是图的这点俸禄,我们为的是这点权。”说着一脸得意道:“这世道,有什么都不如有权,有了权受人奉承、有人巴结,就有人送钱、送宅子、送女人;倒过来呢?你要是有钱却没有权,那就等着被有权的把你的家产和女人霸占过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长笑起来,显然是痛快到极点了。
沈贺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被沈默在背后隐秘的一捅,这才忍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
马典史笑够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贺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权就得用,不然过期作废,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沈默接过话头去,与他应和两声,便将话头转向别处,不一会就把他笑眯眯的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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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节 老屋 (中)
待送走了马典史,沈贺一回来就拉下脸,瞪着沈默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沈默苦笑道:“有害无利的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双手微微比划道:“若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他这样想,那我还当什么主簿,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沈京吐吐舌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还指望有什么好鸟?”
“那我不干了。”沈贺情绪激动道:“我往上爬是为了给咱们家乡做些事情,不是鱼肉乡里,让人戳脊梁过,骂咱们沈家八代祖宗的!”说着朝向沈默道:“过完年我就递辞呈,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默无奈的揉揉太阳穴,瞪一眼还要反驳的沈京,苦笑一声道:“父亲,您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沈贺气哼哼道。
“官越大,脸皮越薄;官越小,脸皮越厚。”沈默轻声道:“越是这种小官小吏,就越是胆大心黑脸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会这样。”
“那是为何?”沈贺皱眉问道。
“老叔你想啊,”边上的沈京插话道:“人家位高权重的,都是混几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么都有了,便开始追求什么政绩呀、名声啦、青史留名什么的。可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他们升迁无望,出名没份,啥追求也没有。就知道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这就叫‘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捞点实惠才是最实在的!”
沈贺越听越苦恼,闷声道:“难道就没治了吗?”
沈京两手一摊,叹口气道:“这些人早就从里黑到外,只认权和钱了。跟他们谈荣辱,讲廉耻,那都太遥远了,恐怕说破天,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
沈贺正要绝望,却见沈默坚定的摇头道:“这些人说难对付,也好对付。他们的特点就是吃硬不吃软!苦口婆心没用,疾言厉色也没用,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怕什么,就拿什么吓唬他们!”说着冷笑一声道:“怕丢官的,便给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压力;怕死的,就让他时时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还有比太祖爷杀贪官更狠的吗?”沈贺摇头道:“他老人家都没治过来,你吓唬吓唬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