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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人如落汤鸡一般,一双眼睛也翻白着,仍在喘息道:“我去板升了。”
“去那里干嘛?”年永康逼问道。
“去找萧芹。”那人便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如何领命去见萧芹,如何在他的引荐下,见到了黄台吉,并邀请他们出兵宣府的事情,全吐露出来。
沈默几个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路楷莫非疯了?勾结鞑虏进攻宣府,抄他九族都是轻的!”朱十三连连摇头道,说着恶狠狠的揪住那人的领子道:“你是不是耍我们呢?”那人唯恐再遭毒手,连连赌咒发誓,看起来不似作伪。
“十三爷,他应该没骗人。”
年永康在边上道:“那几个白莲教徒也招了,跟他说的大差不差。”
“那就奇了怪了?”朱十三摸着下巴道:“难道这俩人老寿星吃砒霜?活腻味了?”也难怪他不理解,这年代当官,其实是很安全的勾当,哪怕你畏敌怯战、谎报战功、甚至滥杀无辜,充其量也就是一顿廷杖、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叙用而已。可有两样,是绝对沾不得的,沾之必死!那就是谋反与通敌!沾了哪一条,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那人小声道:“大帅和路楷的一家老小还都在京城待着呢,怎可能通敌卖国呢?”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年永康厉喝一声道:“再敢藏着掖着,下次给你双份的!”
“这是那路楷走投无路,想出来自救的法子。”那人赶紧招供道:“其实他不是跟黄台吉内外勾结,而是花钱买他来演个戏!”
“演戏?”年永康和朱十三同时道。
“对,演戏。”那人道:“只要黄台吉点齐兵马来城下走一遭,他们便会支付他五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然后黄台吉再退到长城北面,他们又会支付他同样数目的银子和粮食!”
听者无不瞠目结舌,荒唐的真相,竟比戏文还不真实,朱十三咂咂嘴道:“呵,杨大帅的礼数真周到,看着快要过年了,就雇蒙古人演大戏给我们看。”
“真有仇大帅当年的风范啊。”年永康也被逗乐了,摇头晃脑道:“当年仇鸾每年给俺答交保护费,求他不要打劫,在宣府都成了佳话,到现在还经久不衰,想不到杨大帅又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真是……”
“眨巴眼养个瞎儿子,一代不如一代,”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默,哼一声道:“仇鸾那好歹还为百姓免了刀兵之灾,他却引狼入室!实在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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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再问不出什么了。三人便从地牢里出来,沈默对年永康道:“仔细盘查那几个白莲教徒,我感觉他们另有图谋,恐怕是想将计就计。”
年永康知道事态严重,狠狠点头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亲自审问,保准把他们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正说话间,就看见一个叫马三的锦衣卫从外面跑进来。
“你不在总督府值守,跑这来干嘛?”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极易引来注意,暴露了这处据点,年永康不悦的呵斥起来。
那马三却顾不得请罪,而是急急忙忙道:“周钦差领着人要硬冲总督府,吴百户正带弟兄们堵着呢,让小的赶紧回来求援!”
“周毖硬冲总督府?”沈默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这是杨顺和路楷计划中的一环……用黄台吉施以外压,给周毖放出他们的借口,然后“撵走”黄台吉,将功折罪,便可万事大吉了。
“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些人为了脱罪,竟然干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沈默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备马,去总督府!”又对年永康道:“你留下,加紧盘查,随时向我报告!”年永康点点头,立刻命人备马。
十几匹马冲出门去,在宣府狭窄的街道上奔驰,难免撞翻了些小贩的摊子,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毫不停歇的往总督府冲去。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紧张,他们甚至能预见到,周毖命人将吴强他们打得满地打滚,踏着他们的身体冲进府去。
当沈默他们到了府前大街,便见到许多看热闹的围着总督府的门口,似乎里面的事情并未结束。
“让开、让开!”锦衣卫高举马鞭,大声将闲杂人等驱逐;沈默和朱十三则在十几个手下的扈从下,来到了总督府门前,却意外的发现,周毖的人竟还被挡在门外,不得寸进。
“这个吴强真神了。”沈默不由赞道,但下一刻,当他看清楚大门口时,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该怎么评价——那吴强挡住周钦差前进的武器,不是血肉之躯筑成的长城,而是一尊泥偶!
但那不是一尊普通的泥偶,而是一尊从文庙中搬来……哦不,应该叫请来的,姓孔名丘字仲尼的泥偶。
宣府城的孔庙建在总督府中,据说是为了冲抵边镇过于浓重的武人之气,以示文治武功并举,不得有所偏废。
当吴强听说周毖带人杀过来,便意识到不能硬挡……人家代表皇帝,真要急了眼,杀进去伤到谁也只是误伤,哪怕出了人命,也只是误杀!正无计可施之际,他看到了坐落在总督府院左的夫子庙,心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命十余名身强力壮的手下,将他老人家请下神台,抬到府门口,大喝一声道:“谁敢上前!”
还真没有敢上前。
吴强天不怕地不怕,敢将孔夫子请来当门卫,别说还真找对人了!那周毖可不敢冲撞了这尊泥塑,也不敢上前抢夺,万一将其碰得四分五裂,或者掉个胳膊少个腿,那全天下读书人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了。
周毖无可奈何,只能在那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没少了出言威胁,无奈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吴强根本不吃他那套,只让人抓紧了空子的塑像,别被对方抢了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没过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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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见沈默,周毖积累的怨怒终于有了发泄口,指着那泥塑高声道:“沈大人,你的手下竟敢擅自挪动圣人的塑像,这个不敬之罪,你要担的。”
“小得们怕老夫子闷得慌,抬着出来晒晒太阳,这是大大的尊敬,我看不出有何不敬之处!”朱十三抢着胡搅蛮缠道。
周毖却不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默,沈默却不怕他,冷着脸道:“你周大人,带兵来此羁押之所,卫兵们奉命守卫,见对付不了你这个钦差大人,只好请孔夫子帮忙!夫子心胸宽广,不会因为这点事儿生气的。”
“好利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周毖缓缓点头,怒视着沈默道:“这事儿暂且搁下,咱们日后再论。但这不是我怕了你,而是因为军情紧急!”说着从袖中掏出刑玉给的情报,命人转交给沈默。
沈默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蒙古人集合四部兵力,一万五千人马,在黄台吉四兄弟的率领下,离开了草原驻地,向边境方向移动。
“看来真的有鬼……”沈默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了——如果单单是演戏收钱,黄台吉必不会叫上他的三个兄弟,自己白吃独食多过瘾,干嘛要分给别人?亲兄弟也不行!但他偏偏纠集了能出马的所有人,兴师动众、所图非浅!至少不是几万两银子、几万担粮食那么简单。
再联系白莲教徒的异常活跃,一个精心策划、针对宣府的大阴谋,便呼之欲出了。
沈默在那里沉思,周毖却以为他也怕了,便轻蔑地看他一眼道:“还不命他们让开?”
“这跟敌情有什么关系?”沈默面露不解之色道。
“当然有关系了!”周毖沉声道:“现在城中群龙无首,文官武将无法协调,组织工作一团乱麻,除非你沈大人能另荐高明,否则就别拦着,我要放杨顺,让他戴罪立功!”
“不行!”沈默本想接着说:“这是杨路二人为了自救,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但滑到嘴边,却又变成:“没有皇上的赦免,谁也别想放他们俩出来!”
“你!”周毖指头点着沈默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如果因为没有指挥输了这一仗,皇上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担得起。”沈默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请回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无论结果如何,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哼……”周毖哼一声道:“现在说的轻松,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我们一起承担?”
“不会的。”沈默正色道:“我会立下军令状,一切后果由我一人负责,如何?”
朱十三走过去,与沈默并立道:“算我一个,我与沈大人一起负责。”
二比一。
周毖深恨涂立那个缩头乌龟,让他没法据理力争。只好跺跺脚道:“这是你们说的,立字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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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两个果真就立了军令状,交给周毖保存,周毖收下那两份“脱罪符”,心中便盘算开了,应该早日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就走,却听到里面传来杨顺的尖叫声道:“周大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了!”
这一声也把沈默和众人的目光引过去,只见杨顺和路楷两个,趁着守卫疏忽,从花厅中逃出来,拼命往门口跑来。
看到这两副鬼样子,周毖唯恐他俩说出什么来,便提高嗓门道:“大帅稍安勿躁,先在这里安安生生待着……我刚才和沈大人约好了,他先来负责守城,要是他不成,你再来哈。”
这不是哄小孩子是什么?杨顺暴跳如雷道:“沈默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怎么会守城呢?要是宣府城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话音未落,被人伸脚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零四章 白莲密语
沈默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他知道自己什么擅长、什么不擅长他擅长的东西很多,但不擅长的也不少,比如说带兵打仗、守城御敌,都是他所不能的。
但他依然接下了守城的重任,因为他很清楚,宣府城的文官武将必与城池共存亡,他们常年经历战火,相互配合十分默契,并不需要有人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愧儡,说好听点,就是名义上的首领。
沈默知道打仗的事情,无须自己指手划脚,宣府官兵便可做得很好了——城中可以动员的兵力,达到八万之巨,再加上宣府城高池深、粮秣充足,他真看不出蒙古人以区区不到两万骑兵,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攻击宣府的胜算何在。
纵观百年历史,蒙古人在这座城下被碰得头破血流。丢下的尸骨甚至与在其他地方阵亡的总和相当,以至于近几十年来,听到“宣府城”三个字,蒙古人便满面愁容、提不起进攻的勇气,甚至每次劫掠都绕之而走。
然而这次,他们毫无疑问的大举出动了,如果不是脑子进水,那必然是另有算计。结合年永康那边的结果看,显然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沈默最擅长的,便是各种阴谋阳谋,当然也善于对付对方的各种计谋,所以他很明智的将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应对敌人可能的暗算上,而将城防、补给等一切战争相关,交由邢玉和陈府台全权负责——宣府城是他们的家,关系到他们的一切,沈默也不怕他们消极怠工。
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事情便会简单许多。这个道理明白的人很多,但身居高位者,却往往是另外一小撮……
沈默召集宣府城的文武官员,向他们宣布,自己将为此次守城之役负总责,并下达了两项命令,第一,派出所有骑兵,向城外周外的百姓预警,命他们迅速躲藏起来……边民们世代生存在这种环境中,不用教也知道该如何去做。第二,便是让邢玉和陈府台陈睿分别负责军事、后勤两方面,有问题相互协商,协商不了再来找自己,而后便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了。
宣府城的官员也如释重负,能得一肯担责任又不指手划脚的上司,简直是下面人的梦想,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
于是大家各司其职,宣府城便如一台谈不上精密,却运转无碍的战争机器,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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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完了任务,沈默便专注于自己那一摊,他敢断定蒙古人这次是有诈的——他深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尤其是在外部攻不破的时候,用间变成了几乎唯一的选择。当然因为种族有差,蒙古人想要在城内搞风搞雨,实在是困难多多,所以依附于他们的板升白莲教,便成了最好的执行者。
大胆猜测完毕,下面便是小心求证了。沈默再次来到了锦衣卫宣大千户所的秘密据点内,听取年永康的审讯结果。
“大人,那几个白莲教妖人已经全招了,他们是来传信的。”年永康禀报道:“这些家伙被邪教迷了心窍,要不是昼夜用刑,还真难撬开他们的嘴呢。”
“哦,搜出什么信件了吗?”沈默问道。
“没有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