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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轿子落下,袁炜下来时,看一眼满天寒星,斗柄倒旋,还不到四更天,他吐出那口憋了很久的气,紧一紧大氅便在护卫的簇拥下,沉稳的向龙门走去。
副主考严讷并一众同考官早就等在那里,见主考大人来了,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施礼道:“您老来的可真早啊!”
“呵呵,”袁炜为人倨傲不逊,但此刻心里有鬼,态度自然硬不起来,只见他微笑着还礼道:“诸位来的更早啊。”
“应该的,应该的。”严讷等人笑道:“时辰快到了,请大人主持仪式吧。”
自然还是那些宣圣旨、敬孔子、请文曲星、武圣人之类的套路,但对袁炜来说是头一次,所以一眼觉得很有成就感。等他表演完了,就该请“恩” 鬼和“冤”鬼进场了。便见不知什么时候,每排考舍前,都插上了黑旗红旗,在一声声“恩鬼进,怨鬼进”的呼唤中,两边旗下齐烧纸钱。
这时是二月,又是在考舍间的甬道中烧纸,一阵北风飒飒的吹过,火苗、烟灰乱窜,仿佛真的有无数鬼魂,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聚集在旗下一般。
在至公堂前观礼的同考官小声议论起来,这个说:“可见平时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是啊,是啊,贡院这地方最是灵异。要是平时坏事做绝的,生生的就还要给怨鬼拉了去!”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同考官的对话,却让袁炜不禁打个寒战。不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里是贡院,夫子的地盘,不要妖言惑众!”
“部堂大人别不信。”有个年纪稍长的同考官,对他道:“下官就亲眼见过,当年我考乡试,同号里有个书生,是个饱学秀才,文章做得那叫一个好,连提学都说他定然高中。然而到快交卷的时候,他竟然把墨汁倒在了卷子上,一下子就做了废。”后来回去后,在客栈大病了三天三夜,险些连命都丢了。
“是他一时不慎吧?”袁炜道:“然后心里懊悔才生病的,一定是这样吧?”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
“当时人也是这样想。”那同考官道:“但我和他是同乡,事后问他,他叹息道:“合该如此啊!”原来他年少随父亲宦居在广西时,与乡间浪荡子为非作歹,打死过一个同窗,后来靠着当官的父亲、竟抹平了此事,回来后洗心革面、发奋图强,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资聪颖,学业大涨,信心满满进了考场,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团锦簇,正得意呢。谁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来,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动不了了,那鬼对他说:“功名和姓名你选一个吧。”我那同乡倒是个知机的,便伸手打翻了砚台,那鬼就消失不见了。”说着叹息一声道:“后来他痊愈之后,便无心向学,开始吃斋念佛、修桥铺路,到现在还好好的。”
袁炜听得后脊梁发冷,道:“鬼都是缠着考生,你现在是考官了,就不该再提这种事。”
“唉,大人,鬼魂还分你是什么人?”另一个同考官道:“当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便也讲个掌故道:“当年学生春闱时,副主考突然发癔症,爬上明远楼顶,高呼自己收了谁谁多少银子,受了谁谁的请托,便跟那些人沟通关节字眼,要帮他们高中,然后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哎, 部堂大人,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袁炜心说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没好气地哼一声道:“科举神圣之地,严禁闲谈无忌。”见仪式已经结束,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堂中。
此时天色拂晓,龙门洞开,于是举子们便秉着蜡烛,提着考篮,按照唱名顺序鱼贯而入,进去后不管你是贫富贵贱,一律宽衣解带、赤裸裸的接受官差的检查,让举子们斯文扫地,颜面全无的同时,也领教到了国家科考的严肃。
待检查完毕,没有怀挟,终可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似的考号里坐下。。。。。。令考生们稍感欣慰的是,考号里并不算脏,稍微打扫便可以就坐了。这并不是因为考试规格高,官差们的服务就好,不过是因为顺天乡试也在此举行,几个月前才被考生打扫过而是。
搁下考篮考箱,摆好笔墨纸砚,考生们便都伸头向外张望,看试官开始发卷,于是考巷里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条考巷,接考卷时两人对望一眼,相互鼓励笑笑,便都低下头。开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元驭兄心无旁骛,打开试题,便开始全心全意地审题构思,再不管什么鬼蜮 关节、天塌地陷,只要问心无愧,考不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而那汝默却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考题上,虽然是早春二月,冷风扑面。他的手上却满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心里极不平静。
他自幼聪颖好学,徐家又是富户,让他得以不事劳作,全身心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乐趣。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惊愕的发现,自己原来该姓申,而不姓徐,这些年来,一直靠着祖父的舅家关照度日。
这在当时人开来,是对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这件事是申时深受刺激和震动,愧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门户而出,恢复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谱,徐家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只身离开徐家,寄居在寒山寺中苦读,一心要考取功名、自立门户,待将来卓然立业。再请求恢复本姓。那时,他的生活极其艰辛,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读书,如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经历六个寒暑,他终于满怀信心,准备进京报名,参加科考。
谁知他父亲的厄运有一次降临,没有廪生愿意为他这种“弃祖”人家的孩子担保,任他满腹经纶,却连考场的门都进不了。他忘不了自己跪在府衙门前一天一夜,把仅存的尊严铺在地上,任人指指点点,肆意践踏的痛苦,如果没有恩师出现,他真的只有一死明志,洗刷耻辱了。
但好在沈默出现了,他扶起这个考生,问明了情况,并亲自为其出具担保文书,让他顺利的考上了秀才,得以进入府学读书;而后从高手如云的应天乡试杀出,终于得到了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但当他满怀信心进京后,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黑暗,原来不管你学问多糟、文章多臭,只要打通了关节、搞到了字眼,就能金榜题名;反之,任你有守溪、荆川之才,一切也只是枉然。
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失败了,该当如何面对将来的日子,他太想成功、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他昧着良心巴结讨好唐汝楫的侄子,终于获得了那纨绔子的信任,在考试前夕,将成败攸关的字眼交给了他。
凭他本身的才华横溢,本身就可以做一篇上上等的文章。。。。。。恩师说过,他的文章极类王守溪,绝对有高中的实力,只要再把那九个字嵌进去, 便算完事大吉,功名到手。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徐家要求恢复本姓了!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违背道德,触犯法律的,良心也时刻受到谴责。他都不知多少回梦见自己被官差抓起来,带着“作弊者”的牌子游街,吓得肝胆欲裂,夜不能寐。
他也安慰自己,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过程中必要的妥协无可厚非。只要将来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谁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所以尽管一直徘徊犹豫,可他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但就在昨日进场前,竟有个老汉来到苏州会馆,指名道姓找到他,说是有人送他一篮子东西,他问是什么人,老汉说,是一个年轻的俊哥儿。给他钱让他送的,具体是谁他就不知道了。
同乡都猜那是一篮子好吃的,谁知掀开盖子后,竟然是一堆生石灰。大家不由大骂,是哪个缺德鬼恶作剧呢,还问他时不时得罪什么人了。
他当时也这样以为,但当众人散了,他仔细端详那个篮子,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寒山寺编的,曾经作为盛放水果的容器,送给师长亲友过,因为编的精巧,还深受他们喜爱,很多不舍得丢掉,而用来盛放别的东西。
因为身世的原因,他的交际圈子也很小,此刻在京城中,认得他的也是少之又少,稍稍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八成是自己的老师,沈默沈拙言。
可老师送自己这玩意儿作甚?难道是生气没有去开他,送石头来羞辱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转瞬即逝,汝默知道老师虽然年轻,但胸怀广阔,宽以待人,也正因为这点,自己才敢先把老师放一边的。
那必然是要向自己传达些什么?汝默猛然想起于少保的《石灰吟》,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深意——“清白”。
他当然不知道,沈默竟凑巧听到他和元驭兄的对话了,只以为是元驭兄后来将自己的隐情告知了老师,而老师觉着自己这样做不对,所以送石灰来警示自己。
以他掌握的那点可怜的信息,也只能琢磨出这些了,从那时到现在,整个人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一面试老师的劝诫,一边是成功的诱惑,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在左右挣扎着,他想听老师的话,可严党的势力无边无际,如果下次,下下次还是这样,自己真的只能上吊自杀了。可是不听老师的话,虽然老师仁慈,不可能将此事捅破,但自己违背师命,还有何面目再见老师?
天色渐渐昏暗,汝默竟呆坐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那首《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要留清白在人间。。。。。。〃汝默心中默念,暗暗叫道:“清白啊,你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长话短说,考试转眼结束,所有卷子收上去后,龙门重新打开,精疲力尽的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从贡院里往外走。元驭兄收拾好自己的考箱,来到汝默的考号面前,见他木然坐在那儿,形容枯槁,跟他说话也不应声。
元驭暗叹一声,便帮他收拾好考具,拉着他出了考场。
考号里渐渐空下来,考生们的卷子在经过外帘官审核、糊名、誊写等数道防作弊处理后,被送到了内帘的聚奎堂中,那里十八房同考官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主考大人将一捆捆考卷发下来了。
坐在主位大案上的袁炜,此刻却微闭着双眼,仿佛正在假寐,其实是在平复砰砰的心跳,直到总监官朱七出声提醒,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一众阅卷官道:“我等受皇上重托,为国家社稷取士,当秉承公心,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有负此心,神明共殛!”一众高官高声起誓道。
“很好。”袁炜点点头道:“上来领卷吧。”众考官便按顺序上来,拿一捆下去,回到座位上坐下,开始阅卷。。。。。。他们每个人的身后,自然还是坐着个板着脸的锦衣卫负责监督阅卷纪律。
二位主考大人,并不承担具体阅卷工作,他们只是组织阅卷,并判定同考官推荐上来的试卷是否能被录取,然后在初步阅卷结束后,再次审阅未被取中的卷子中,以免遗珠之憾,名曰“搜落卷 ”。
此时袁炜和严讷暂时闲着,严讷打着瞌睡,袁炜则想着自己的心事。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给小阁老面子,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因为会试名次靠前的卷子,会被印成范文,出版成刊,供后学观摩。
想必那些靠关系的考生,文章不会做的太好,若是词不达意、驴唇不对马嘴,那自己的颜面何存?所以他准备按照真实水平取前五十名,之后的名次再留给那些关系户。
当然,十八房同考官大都毫不知情,那些“通关节”的文章如果写的不好,是不可能被荐卷的,为了达到目的,袁炜会利用“搜落卷”的权利,在第二轮中名正言顺找出通关节的试卷,如此不留任何把柄,自然安全无虞。
如是想过,袁炜的心情终于踏实下来,这是,一篇篇“荐卷”出房。被同考官推荐上来,严讷看过后,如果觉得可以,便写个“取”字。最后递给袁炜,他也觉得不错,就再写个“中”字,取中。
如此,录取应该是很快的,但袁大人向来目无余子,为了证明自己水平高,对严讷写了“取”的卷子,必要仔细重审一遍,若是有不顺眼的地方, 便不留情面的打落。如此严讷颜面有损倒在其次,只是录取进程太过缓慢,第一天仅仅录取了不到四十份。
天黑下来,同考官们停下工作,正副主考和总监官则清点朱卷,清点无误之后,同考官们便可离开。再由三人同锁好聚奎堂,结束了第一天的阅卷。
站在暮色中的院子里,袁炜捶着酸麻的后备,深吸口清新的空气道:“不服老不行啊,才第一天,腰就像要断了似的。”
严讷在边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