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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要等您的回话……”黄锦小声道。
“那就等着吧!”嘉靖黑着脸,看也不看那些奏章,便去偏殿跟熊显修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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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日之后,皇帝才回转精舍,看看黄锦道:“还跪着呢?”
“是啊,主子。”黄锦轻声应道,边上的李芳担忧道:“这正月里滴水成冰,读书人身子弱,可都冻坏了……待会儿入了夜更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太不吉利了。”
这话说到嘉靖耳朵里了,他皱着眉头骂道:“整天口口声声致君尧舜,这是致君尧舜吗?我看是致君桀纣吧!”但还是坐回自己的蒲团上,随手拿起本奏章来看。
便见那上面写道:“臣知陛下一身,宗社所倚,虽风闻南巡,未必实行,然空穴来风,远近震动,京师不安。故臣斗胆言事、澄清流言,以正视听!”
“窃以为圣驾一发,扈从不止千骑,仆御役夫不止万人;经临地方,驻跸处所,玉帛珍馐之物,所费不止数万。诸郡邑非能神运鬼输也,势必括之民间,追呼四出,鸡犬为惊,供办稍稽,鞭箠痛下。陛下仁慈,必不忍见子民蒙难若斯,所以南巡之说,必属谣传尔。”
“又不独此也,朝廷生一事,民间必多百弊。 陛下驾出都门,则江、浙之民先困矣;陛下驾至金陵,则闽、广之民先疲矣。 明知乘舆未必至此,有司借以科派,胥徒借以干没,官济其贪,吏行其诈。值承平之日犹且不可,况当倭寇流贼等攻劫之馀,井里丘墟,村落煨烬,自畿内、山东、河南、汉阳、江南、岭表之地,处处焦土,处处危机。幸赖九庙神灵,群凶歼灭。然物力凋竭,元气瘘惫,正宜曲意抚绥,尚恐惊魂未定,岂得以非事之勤滋黎民之惧也哉?所以南巡之说,必属谣传尔。”
这两段的意思是皇上出门,必然万乘出动,天下劳扰。拣选扈驾锦衣卫、官军,筹措夫马钱粮,准备诸般御物,建造行宫席殿,修筑道路桥梁,哪一样不得耗费巨资?不得驱使役夫?方今国家稍定,民生疲敝,太仓匮乏,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你还好意思挥霍国库银子?
“臣犹未深言之也。昔秦皇灭六国、却匈奴,威震遐荒,而博浪沙中未免副车之击。 虽陛下一举一动,百神呵护,决无他虞,而人心难厌,恩意未孚,舟车辇毂之下,保无包藏祸心者乎?方今心怀不轨之徒,睥睨神器,伺朝端为喜戚者,每不在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乎?”
意思是,皇帝一身系天下安危,就该老实在守卫森严的宫殿里呆着,乱跑出去那么远,就是给你安排护卫,也不可能像在北京一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百密总有一疏,万一有小人图谋不轨,可就太危险了。
嘉靖忍着怒火看完,翻到封面看那名字,乃是礼部郎中陆震声。闷哼一声,将那奏章搁到一边,他又连看几本,基本都是同一论调,唯一新鲜的,是太医院御医孙葆珍的,一位年轻的太医,别出心裁的用医道劝诫皇帝道:“养身之道 ;犹置烛然,室闭之则坚,风暴之则泪。陛下龙体新愈,正待将养,迩复不惮远游,冒寒暑、涉关河,膳饮不调,餚蔌无择,诚非养生道也。况南方卑湿,尤易致病。
乞念宗庙社稷之重,勿事鞍马,勿事远游,就密室之安,违暴风之祸。臣不胜至愿。”
看完这本,嘉靖终于忍不住肝火升腾,猛地推翻了面前的奏章,怒气冲冲的对太监们道;“看看他们说的,好像朕是那不节国力的隋炀帝、不恤子民的商纣王一般!”说着面上浮现出愤懑的表情道;“朕幽居在这深宫中,二十多年不出京城,不就是怕花费太多、滋扰百姓吗?现在朕老了,想在动弹不得之前,再看一眼我大明的锦绣江山, 再去拜祭一次皇考皇妣,难道这点心愿过分吗?”
太监们都是向着皇帝的,闻言自然连连摇头道:“不过分,当然不过分。”闻讯赶来的陈洪帮腔道:“天下都是主子的,再说您又不是经常出去,偶尔巡幸九州,百姓们得见天颜,高兴还来不及呢,”顿一顿道:“这就像老百姓招待客人,要是整天摆席自然吃不消,可只是逢年过节才来那么一回,谁家也不会砸锅卖铁。”
嘉靖深以为然的哼一声,陈洪见状添油加醋道,“这些书呆子搞不清状况就胡乱劝谏,根本不是为了老百姓,不过是为自己沽取直名罢了 !”
听到“沽取直名”四个字,嘉靖额头的青筋跳动几下,显然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对陈洪低喝道:“你现在就去宫门外,给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最后通牒,让他们立刻消失,半个时辰后,谁还敢留滞不走,就全给朕抓了!”嘉靖是有这方面经验的,又补充道;“先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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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领 了圣谕,带着二百多东厂番子,气势汹汹来到了宫门外。
大臣们见好容易宫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东厂的人,心中不禁有些不安;又见陈洪开始挨个点名,更有些惊慌失措,不少人口吃起来,让陈洪暗暗鄙夷,心道:“没有杨升庵那些人的铁胆,就别学人家堵门……”
待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陈洪心说,我再加把劲,彻底把他们吓走,便清清嗓子道:“尔等领! 圣! 谕!”
众人的身子早就麻木了,闻言木然的跪下,底气不足道;“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陈洪冷声道:“皇上对陈洪说:“你现在就去宫门外,给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最后通牒,让他们立刻消失,半个时辰后,谁还敢留滞不走,就全给朕抓了!””说完打量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面色,果然个个小脸煞白,显然是吓坏了。他冷笑一声道:“不想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就赶快走吧,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觉着,自己说完这话,就应该吓跑一半了,但事实让他大跌眼镜,一百多人竟然一个都没走。
陈洪不由奇怪道:“还硬挺着干什么?怎么家里管不起饭,想去诏狱里吃免费的?”又问了几句,官员们沉默以对,显然拒绝与他沟通。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读书人,永远无法理解,对男人来说,面子是顶顶重要的,对读书人来说,尊严比天还高。他的狂妄之言,让这些年轻的官员心中愤怒,也下不来台……要是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就坐实了“沽名钓誉之徒”,今天本来是仗义为国之举,也就变成滑稽的丑剧了,这是他们万万无法接受的。
“点起线香来!”陈洪脸上挂不住了,咬牙道:“一株线香燃尽,谁要是还不走,别怪咱家不留情面了!”
他越逼,年轻的官员们就越逆反,望着面前巍巍的朱红宫门,他们想起了昔日仗义死节的先辈们,大名至今仍被传诵,那是多么光荣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年轻的官员们暗暗给自己打气,一种维系华夏千年不灭,名叫气节的东西,便在许多人心中重生……这是严嵩当国时,万万不会出现的场面。
当然也有想偷偷溜走的,却被边上人拉住,恶狠狠道:“谁敢临阵脱逃,天下人共唾弃!”更有暴力者,恶狠狠的威胁道:“谁敢走打死他!”那些胆小者只好打消了逃跑的念头,陪着大伙儿跪在西苑门前,等那线香燃尽的一刻。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六三章 我的蹄筋我做主
北风呼啸,线香燃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寸许长的一截,见官员们仍然没有动摇的意思,陈洪吩咐手下,准备好牛筋绳、铁锁链,准备拿人了。
年轻的官员们也已经认命,既然横竖要被抓,还不如英勇点,不能输给诸位前辈太多。
这时刮起一阵旋风,将那线香忽的吹倒,众人便看不见眼前的红点,陈洪恶狠狠的一挥手道:“抓人!”
东厂番子们便要一拥而上,眼见大明朝最不人道的一幕,又要上演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便听得一声低喝道:“住手!”陈洪一听,竟是徐阶的声音,便看到内阁首辅徐阶,带着七八个身披紫貂皮大氅的高官,下了轿子,向这边快步走过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耒……”陈洪嘟囔一声,但岂敢得罪宰相大人,赶忙摆摆手,示意手下暂停,摆出一副笑脸迎上去道:“哎呦,徐阁老,您可来了,快帮着杂家劝劝诸位大人吧,他们都堵宫门大半天了,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老夫正是为此而来。”徐阶点点头,低声对陈洪道:“还请陈公公暂时撤一下贵属,不然气氛太不友好,老夫事倍功半。”
陈洪闻言道:“中,就给阁老这个面子。”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万一真的不可开交,被皇帝推出来当替罪羊就坏了。但又补充一句道:“不过您老要是也不中,那别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徐阶点点头道;“陈公公放心,老朽晓得了。”于是陈洪带领手暂时退进宫门里,让徐阶跟那些官员沟通。
寒风中,徐阶望着一脸不屈的年轻官员,心中有些欣慰,但更多的还是苦恼,叹口气道:“大家,不要这样……纵使你们有一百个理儿,但对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让事情越弄越糟。”顿一顿,见没什么反应,他语重心长道:“你们想过没有,这是在逼宫啊!皇上就算答应,也绝不会答应你们了,不然,以后有什么不痛快,来宫门前一闹,皇上就得答应,天子的尊严何在、权威何在?”说着叹口气道:“大家听老夫一句,都起来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老夫去跟皇上说,如何?”最后给众人重重一躬。
经过这一年的执政,徐阶还是很有威信的,加之让东厂那么一吓唬,官员们早就胆寒了,便有人道:“我们不能让阁老难做,大家就先回去等消息,相信阁老会给我们个满意的答复。”
“老夫一定尽力。”徐阶郑重点头道。
待那些年轻官员,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去,徐阶叹口气,整整衣襟,转身进了西苑,直入万寿宫,求见皇帝。
谁知嘉靖竟然不见他,只让李芳传话出 来道:“如果是为劝朕不要南巡的,阁老就不要多费口舌了……”
“如果是别的事儿呢?”徐阶问道。
“如果是别的事儿,等到过完年再说。”李芳传完上谕,歉意笑道:“阁老,皇上正发火呢,您就别去触霉头了。”
徐阶满面忧虑道:“我担心,下面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到时候皇上和朝廷的脸上,都不好看。”说着给李芳作揖道:“请公公帮帮忙吧。”
李芳自从回来后,再没有管过闲事,但面对着来自首辅的恳请,他也只好破回例了,点头道;“您老先在值房歇息,老奴再去跟皇上说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再施一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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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进入精舍内,嘉靖帝已经在陈洪的服侍下,准备打坐将息了。
“主子,那些人都走了……”李芳轻声禀报道。
“唔……”嘉靖显然是知情的,闭着眼道:“先记下这笔账,过完年再和他们算。”
“徐阁老还在外面。”李芳小声道:“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主子,好妥善处理这件事儿。”
“没什么好处理的。”嘉靖哼一声道:“朕意已决,你让他回去休息吧。”
李芳为难道:“徐阁老已经跟那些人许诺了,要是见不找主子,他怕是要难做了。”
“……”沉默片刻,嘉靖才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李芳万分失望:“不见。”
“主 子……”李芳还欲再劝,却听嘉靖一字一句道:“这次朕就是要给他个难看 !”李芳心肝一寒,把劝解的话憋了回去。
徐阶等啊等啊,也不见李芳出来,直到天黑时,才有个小太监来传话道:“老祖宗说,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了,阁老还是请转回吧。
徐阶拉住那小太监道:“是李公公见不到皇上,还是皇上说不见我?”虽然区别不大,但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是……皇上说不见您。”小太监吞吞吐吐说一句,便快步离去了。
徐阶孤零零地站在宫外,遥望着自己耗尽国库,才按时建起的巍巍帝阙,心中一片惊惧。自从当上首辅后,他什么时候想见皇帝,就什么时候进去,“宫外清见”,不过是个形式。皇帝对自己也是礼敬有加,不仅允许自己在紫禁城内乘肩舆,还御前赐坐,恩宠堪比严嵩;谁知毫无征兆的,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天威难测啊。
他心里明白,皇帝不仅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迁怒于他,而是在释放积蓄已久的怨气。其实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改革有些操之过急,让那些言官一下子嚣张起来,触动到了皇帝的权威,引起他的不快。但皇帝一直的忍让,让徐阶心中不免有些侥幸……看来是虎老不咬人,皇帝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但显然不是这样,老虎再老也不会吃素,皇帝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