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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胡宗宪侵吞军饷、生活奢侈,这是不争的事实。胡宗宪通过在浙江加派‘提编’等额外税赋,请求留存浙江盐银等手段,聚敛了数额巨大的钱财,获得了‘总督银山’的绰号。其中大部分的银两,确实用在抗丅倭上,但在巨大的权力腐蚀之下,也有部分被他个人挥霍了。
关于胡宗宪腐败的最新段子,发生在皇帝南巡杭州,胡宗宪宴请打前站的官员和太监,居然用了两百名侍女陪饮,极尽奢侈之能。到了散席时,太监拿出五两金子表示感谢,胡宗宪冷笑一下,不予理睬。官员仅赏了一两金子,被胡宗宪当场扔到了水里,还笑着说:‘您这是在羞辱我吧!’然后又指着那些侍奉的美姬,请他俩选几个侍寝,那官员心里郁闷,推辞不就,那太监更不用说。
见他俩如此,胡宗宪就说:‘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那我就先行了。’竟然拥着两个美姬先进屋睡了……这些虽然都是口口相传的段子,定然不乏夸大其词,但也不能不信。至少以胡宗宪微薄的俸银,怎么可能维持如此奢华的生活?其实贪污不算大事,毕竟地方官哪个不贪?但贪得如此高调,就太惹人羡慕、嫉妒、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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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虽然保住了胡宗宪,但令人寻味的是,皇帝同样没有处罚那些弹劾他的人。
这无疑助长了弹劾者的气焰,而且沈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终于这个什么‘陆凤仪’跳出来了,将一本威力巨大的弹劾奏章,递到了司礼监的值房。
沈默通过他的关系,已经看到了奏章内容,除了老一套的——侵冒军饷,睃削民财、市贩官职、私役官军,督府积银如山之外,还有更逼真的细节描写,诸如‘聚奸如友,长夜纵饮,大纳姬妾,宣淫无度,克扣上供岁造布匹银两,滥给倡优’ 写得活灵活现,宛如亲眼所见,让你不得不信。
但真要人命的事,他翻起了一桩公案,全盘质疑了胡宗宪的抗丅倭功绩。
他先从抗丅倭的现状说起,现在东南有劲旅十余万,其中佼饺者戚家军、俞家军、谭家军等十数支,皆可力战数倍于己之倭寇,最劲者戚家军,每杀敌百人,方折己方一人。
这就充分说明,倭寇根本没有过去宣扬的那么强,胡宗宪赵文华等人,分明是在夸大其辞,以掩其过,而胡宗宪本人,就从没想过与倭寇决一死战。因为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皆为海寇奸细。胡宗宪实际上就是在按兵玩寇,养敌自重,若非如此,王直岂能肆无忌惮上岸,悠悠于江浙境内?若不是皇上英明果断,将其逮捕,耻辱将不可雪。然而胡宗宪竟在将其解往京城途中,偷偷把他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
据此,陆凤仪认定,胡宗宪的所谓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皇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汗马功劳、举世荣耀,都被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搅合的面目全非,世人有几个亲历过抗丅倭前线?大都还是道听途说,而且胡宗宪又那么招人嫉恨,自然人人都愿把他往坏处想,一个本来众人景仰的英雄,眼看就要变成万夫所指的罪人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罕见。甚至是所有盖世英雄,共同的悲剧命运,只有寥寥通透达观之大智慧者,才能保得晚节。
而胡宗宪,显然不在其列……
“拙言,既然话都到这儿了,”张居正诚恳对他道:“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次胡宗宪是完蛋定了,你要是不想受牵连的话,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抢先参他一本。”见沈默的面目都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他赶紧改口道:“当然我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做,那就置身事外吧,以你现在的地位,是不会受多大牵连的。”
“不可能,”沈默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永远不可能。”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一三章 远虑近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居正劝说道:“你我既然相约共举大事,我就必须劝你一句,拙言兄,不要卷进去太深。”
“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沈默依旧板着脸道:“如果今天不保住胡宗宪,将来你我就免不了重蹈他的覆辙。”
“不可能……”张居正道:“他那是手里的兵权遭人嫉,我们又不掌兵……”
“终于说实话了吧?”沈默闻言,冷笑连连道:“说别的都是假的,觊觎他手里的权力才是真。”
“这话诛心啊,拙言。”张居正变了脸色道。
“反正不是诛你的心,”沈默一抬手道:“好了太岳兄,咱们不为这事儿吵了,”蛮不讲理道:“我就问一句,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吧?”
“帮帮帮,你老兄发话了,我能不帮吗?”张居正郁闷道:“可你叫我怎么帮啊?”
“我也不为难你。”沈默道:“胡宗宪的仕途确实走到头了,我知道别处也没有安排他的地方,但让他体面的退休,总还可以做得到吧?”
“这个……应该可以商量,”张居正缓缓点头道:“不过这些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跟老师说?”
“跟老师说?”沈默自嘲的笑笑道:“他老人家原先还能听我两句,现在嘛,我去说的话,恐怕只会把事情搞砸。”
“拙言,你太悲观了。”张居正道:“老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呵呵,你这种蜜罐里泡大的亲孩儿。”沈默站起身来,给张居正拿过大氅道:“是不会感受到我这种后娘养的痛苦的。”
“不要这样说老师嘛……”张居正道:“他对你的期许还是很高的。”
“那就是我多心了。”沈默笑笑道:“不过一切等这件事过了再说吧。”
“那好吧……,”张居正穿戴整齐,把手套也戴上道:“咱们走吧。
两人便出了包厢下了楼,过了好一会儿,隔壁包厢里探头探脑的出来半边身子,竟然是殷士瞻。一看走廊里已经没了动静,他才掀起帘子道:“你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文长兄。”
门帘掀开,里面竟还有个醉醺醺的徐渭,坐在桌前歪歪扭扭,醉眼惺忸道:“今晚不走了吧,我觉着这儿挺好的。”
“你不走我可走了。”殷士瞻郁闷道:“不能喝便少喝点嘛,喝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的?”说着作势要走。
徐谓只是笑,也不反驳,便也起身跟着出去,踉跄的靠在殷士瞻身上,朝他喷出一口酒气道:“老夫子,回家晚了,会被嫂夫人骂吗?”
“这你就别管了。”殷士瞻把他的脑袋掰向一边,扶着他歪歪扭扭的下了楼。
“你怎么回去?”殷士瞻是坐轿子来的,问徐谓道:“用不用我送你一程?”心说最好不要,现在已经很晚了,又被这厮弄得满身酒气,回去后难免说不清楚。
好在徐谓道:“不用了,我有车。”殷士瞻果然见有辆马车在那里候着,便与他道别道:“回去早点睡觉,明天起来有你头疼的。”
“知道了,真罗嗦。”徐谓和殷士瞻道别后,便各上了自己的车轿。
徐谓一上马车,便懒洋洋的歪在座位上,一脸促狭的笑道:“真是一对老奸,他跟林润做戏,你就跟他做。”说着学沈默的样子,低声吼道:“永远不可能……”
这话是说给沈默听的,因为此刻的沈默,正安静的坐在他对面,两人分明是乘不同的马车前来,但现在却在一辆车里碰头了。
“我那也不是全然做戏,”徐谓一上车,带来一股寒气,沈默把双手对抄在袖筒里,缩着脖子道:“确实是很生气。”
“你觉着张太岳能信你?”徐谓道。
“他没有不信的理由,”沈默淡淡道:“毕竟我早年在胡宗宪帐下效力,而且后来,也一直保持亲密关系,难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和他们不对路。”
“我一直想问你,这是何苦呢?”徐渭道:“这次回京后,我明显感觉出,你跟徐阶的关系疏远了,而且是你主动跟他保持距离的。”今天虽然他帮养沈默做戏,但对他要干什么,却并不知晓。
“唉,眼光放得长远些,”沈默叹口气道:“我这也是在为将来定调子。”
“此话怎讲?”徐渭奇怪道:“眼下都顾不过来,你还管将来?”
“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沈默轻声道:“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肇因于以前没有深思熟虑的行为;同样的,今天的作为如果未经长远的深思熟虑,未来必会尝到苦果。”说着有些小小得意的笑道:“所以对我来说,只要能预见到的事情,都会未雨绸缪,提前准备。”
“你的意思是,”徐谓瞪大眼睛道:“胡宗宪的事情,你已经早有准备?现在所做的,乃是预备将来和徐阶翻脸?”
“不全对。”沈默摇头道:“第一,我现在所做的,也还是为了救胡宗宪;第二,我永远无法跟徐阶翻脸。”说着叹口气道:“师生的名分让我太被动了,所以更要早做谋划。”
“我发现自己跟你这个阴谋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徐谓这才回过点味来,笑道:“我明白了,你担心的不是徐阶,而是另有其人。”
“不错,师生名分是柄双刃剑,我不能对徐阁老不义,但徐阁老也不能对我不仁,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沈默微微点头道:“我真正担心的是高肃卿,裕王爷现已是实际上的皇太子了,皇帝的身体也已经垮了,最多不过一二年光景了。这时候作为王爷的恩师,高拱自然是水涨船高……”说着无奈的揉揉眉头道:“此人也是经天纬地之才,论本事绝不输给任何人,但他性情高傲,为人耿直,最看不上徐阁老阳奉阴违、以柔克刚的那一套,尤其是对严嵩的处理上,十分的不齿徐阶的为人,几次在私下聚会中大骂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奸相。”
“这个火一样的人物,一旦进了内阁,与水一样的徐阁老,必定水火不容……”沈默缓缓说出他的预言道:“到时候我若还当侍郎还好,要是也不幸在那个时期入阁,必受水深火热之煎熬啊。”
“那倒是,一个是你的老师,一个是裕王的老师,”徐渭笑道:“很可能都把你当成是对方的人,到时候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你才是猪八戒呢。”沈默白他一眼道:“我反复考虑过将来的情形,到时候满朝上下,可能最难做的,就是我了,到时该如何自处?真好似立于钢丝上一般,到现在还心里没底。”
“不过你现在考虑会不会太早?”徐谓道。
“一点都不早。”沈默摇头道:“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极可能在嘉靖朝,便把高拱拉进内阁中。
“难道徐阶不知道,”徐谓问道:“高拱对他有意见?”
“当然知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默道:“但正因为如此,徐阶才要送他个大大的人情。”
“哦,原来如此。”徐渭点头道:“你这样说,倒是真有可能。”这人啊,什么都能欠,就是人情欠不得,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的人,就越怕欠人人情口一旦矢了人情,你就处处受制,不能反对、不能非议人家,不然就是忘恩负义,会被唾弃的。
沈默相信老谋深算的徐阁老,一定会明白高拱的崛起不可阻挡,八成会利用先发优势,做个顺水人情,让高拱一辈子都受制于他……”这是十分符合徐阶性格的推断。
“那你觉着,”徐谓问道:“高拱会乖乖上套吗?”事实上,也早有传闻,明年开春后廷推大学士,高拱便是热门人选,只是高肃卿对此的态度很冷淡,显得兴趣缺缺……但这也能印证沈默的推测。
“当然不会,”沈默摇头道:“我说过高肃卿是绝世之才,他的才华和手里的好牌,也造成了他的骄傲自负……”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他,也会觉着徐阶这一手,就像往他嘴里硬塞个苍蝇似的。只要裕王一登基,老子就是当仁不让的内阁老大,连徐阶本人都得靠边站,哪用他送干人情。所以我相信,高拱不仅不会感激徐阶,反而还会觉着他用心阴险。”虽然沈默所说的都只是推测,但他和徐阶、高拱打交道好多年,仅靠猜,也能猜个七八八。
“而且这次徐阶大动干戈,把严党分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腾出这么多空位来,”沈默笑道:“我得为兄弟们考虑,让大家都能往上挪挪。”
“所以你得让高拱这个吏部尚书看看,自己跟徐阶是多的么不对路,”徐谓笑道:“这样他才能对咱们的人多加提拔。”
“嗯,虽然有点绕,但确实是这样的。”沈默淡淡笑道:“也只有这个阶段,能利用一下他俩之间的矛盾,等一旦矛盾激化到表面化了,我也就只有受苦的份儿了。”
“我终于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