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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6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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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敲开门,一个与他穿着同样衣服的中年人探出头来,先被这么多外人吓一跳,然后才看到何心隐,问好道:“率教……”

何心隐对他低语几句,那人点点头,便把门洞开,招呼众人道:“诸位朋友进来吧。”他引着沈默等一干人进了院,然后径直往右边的走,沈默看到面前月门洞上,依稀阴刻着三个字‘宾客院’。

刚要进去,何心隐却把他拉住道:“他们住这儿,你去我家。”

“这个……”沈默倒不担心何心隐把自己卖了,不过要是撇下沈、余二人,可不太礼貌。

“不用担心他们……”何心隐道:“大铺、热水、干粮,草料都齐全着呢……”

那边沈明臣也道:“大人,您就去吧,我们待在这儿自在。”这话可带刺,但何心隐浑然不觉,反而趁势道:“他们都这么说了,还可是什么?”说着不由分说,拉沈默出去了。

何大侠的功夫多高,沈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出数丈远,苦笑道:“松手,我跟你去就是。”

何心隐点点头,松手低声道:“你嫂子不愿见外人……”

沈默心头一阵酸楚,那点怪他不懂世事的抱怨,一下就消失了。

感到气氛沉重了许多,何心隐指着与那宾客院遥遥相对的另一个院落道:“那里是孤老院,孤独无亲的老人,都住在这里,全村为他们养老送终。”

“是吗?”沈默很感兴趣道:“那费用何来?”

“这个嘛,说起来话长”,何心隐笑道:“咱们还是先回家吧,你嫂子要等急了。”

“嗯。”沈默心说,谁说狂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莲心嫂子就时时刻刻被他放在心里。

两人离开了聚和堂,沿着街走出不远,便到了何心隐家,出乎沈默意料的是,他家的房子跟左右街坊别无二致,也跟进村时见到的那些,一模一样。要知道,何心隐可是大财主家出身,怎么也住这样的房子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何心隐把门推开,放声笑道:“莲心,你看谁来了?”

房檐下的躺椅上,坐着个布衣钗裙的妇人,正是那位风姿绰约的鹿莲心,此刻虽没有锦衣华服的映衬,她却依然美艳不可方物,朝沈默惊喜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中)

鹿莲心已经站不起来了,闻讯赶来的崔太医,也一样坐着轮椅,这就是为了补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错误,臣子们付出的惨重代价。

看着他俩现在的状况,沈默心里难受极了,倒是鹿莲心和崔延已经习惯了,倒过头安慰起他来了,崔延道:“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虽然不能走路,但一样可以为大家看病,没人觉着我是废人。”

鹿莲心的话,则更有浪漫意味:“原先喜欢四处乱跑,一颗心总是那么浮躁,现在不能到处去了,反而能静下心来,听听风、看看月,觉着自己都不那么俗气了。”

沈默却轻松不起来,但难得相聚,他也不能扫兴,便强颜欢笑坐在天井里,一边喝着山里的土茶,一边捡轻松的话题说。

不一会儿,何心隐从厨房出来,用篦子盛着七八节竹筒,搁在石桌上道:“尝尝我做的竹筒饭。“

“又是竹筒饭……”崔延却很不给面子道:“早知这样,我就不把定量给你了。”

“爱吃不吃。”何心隐将个竹筒一劈两截,露出热腾腾、香啧啧的竹米饭,递给了沈默道:“你来评评理。”说着又熟练的劈开了另外三个,有山参土鸡、肉丁黑蘑菇、还有个青菜,全都是用竹筒烤出来的。

沈默尝了尝米饭,确实香软可口,有竹子的清香,又有米饭之芬芳,不由赞道:“美味哉。”

“瞧瞧吧,总有识货的。”何心隐一边递给鹿莲心一筒米饭,一边朝崔延得意的笑道。

“可惜了我的小鸡和蘑菇。”崔延一边摇头叹息道:“我本想来个小鸡炖蘑菇的。”

何心隐直接当没听见的,端着筒米饭大吃起来。

沈默饭量不大,不一会儿就吃饱了,便端着茶杯起身,到屋里去参观,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座椅板凳,竹席草编,桌上摆着鲜花,墙角搁着农具,一派村居格调。

但最醒目的,还是在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上面画着一今生着寿眉的耋老,但这老者的动作,不是坐、不是立、也不是卧,而是在地上做打滚状。四周围着一干文士模样的男子,大都一脸的嘲笑表情,却也有一个中年人,面露思索;又有个青年人,似有顿悟。

沈默不由将目光转回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捂着耳朵,一副老顽童的模样,不禁暗笑道:‘不愧是师徒啊,都这么特立独行。’即使是他这样,不怎么虔诚的王学子弟,也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正是何心隐的老师颜均。

颜钧,号山农,是泰州学派的泰山北斗。二十五岁时,听阳明‘致良知’之学,颇有领会,默坐澄思七昼夜,便豁然顿悟,然后入山谷中读书九个月,对四书六经之奥闻,若视掌之清明,提笔为文,如江河水流之沛快。回家见兄长,陈性命之学,闻者皆惊。诸兄迫令他参加科举,他叹息说:‘人生宁遂作此寂寂,受人约束乎?’遂终身未入科场。

但他一生致力讲学,门生满天下,其中最有名的,除了何心隐外,还有谆纶、罗汝芳、王之诰、邹应龙等人,名声高隆,举世莫敌,乃是公认的布衣盟主。

这图上所画的,便是在一次讲学中,颜钧忽然从蒲团上起身,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然后便无下文,士林至今传为笑柄。何心隐却把这一幕挂在堂中,其意若何?且看边上的题字:‘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万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

这话有些禅机的味道,佛经上说:‘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看来颜山农不会切切于众人笑之恐,而只在意那一二人领悟之悦,不过沈默自觉不在其列,也就不费脑筋了。

“你看出了什么?”不知何时,何心隐站在他背后。

“什么都没看出。”沈默笑道:“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跟他人又又何干?”

“哈哈哈……你还是一点没变。”何心隐放声笑道:“总能一言中的,却又不求甚解,可惜可惜。”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俗人一枚,此生都无顿悟的慧根了。”他这话里有话,因为画上那个若有所悟的青年,正是何心隐本人。

话说何心隐本名粱汝元,三十岁以前,也与世间书香子弟一般,读书用功,走的是科举道路,以后才跟颜山农学‘心斋立本之旨’,并改名何心隐的。而转折点,正是这次‘山农打滚’沈默便趁势问道:“不知何大哥有什么所得?”

“愚以为‘山农的禅意是,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何心隐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中,谄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为何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哉?!”

沈默好奇问道:“为何不称老师,而呼山农?莫非因众人皆笑此老乎?”

“山农非吾师矣。”何心隐重重叹一声道:“我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不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能因众人皆笑此老,而见疑哉?可惜……我知道山农亦未能到此也……”

“口气真不小,”沈默笑骂道:“那你把山农先生当什么?”

“视为吾友也。”何心隐正色道:“五伦之中我最重友道,天地交曰泰,交尽于友也。其余四伦乃百姓之天地,是小交。只有朋友之交尽乎天地之正大,是交之大者。

“怪不得,”沈默恍然道:“接待的人,都称呼我们为朋友呢。”

“是啊。”何心隐点头道:“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称呼。”

“对自己人也是吗?”沈默好奇问道。

“对平辈的称‘兄弟’,对老人称‘父亲’,对孩子称‘儿子’。”何心隐回答道。

“那亲生父母与子女间如何称呼?”沈默奇怪问道。

“都是一样的。”何心隐脸上放光道:“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大家一起抚养,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一起供养。”

“那为何会有孤老院出现?”沈默的敏锐,是永远不会丧失的。

“一开始的时候,是叫养老院的,所有老人都住在里面。”何心隐道:“但后来慢慢发现,老人更愿跟自己的子女住在一起,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愿,将他们强制集中在一起,会让他们产生被遗弃的痛苦,这种违背人性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所以我们让子女将双亲接回家奉养,但所需的钱粮还是由公中里出。”

沈默点点头,问道:“那孩子呢,也是自家养育吧?”

“孩童在家长到六岁。”何心隐道:“便尽数送入宗学之中,由宗学负责其衣食,归总住宿,无需父母再操心了。”

“为何要集体入学?”沈默不理解道:“还要总馔总宿?”

“本乡学之教,虽世有之,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馆,彼此并不相同,如此,则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亲,不知本乡之亲。私馆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总聚于公学,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何心隐道:“而且居于一家之中,只爱本家之人,居于大家之中,则视乡里为本家,可摒除私心矣。”

“总食宿的好处呢?”沈默再问道。

“如果只是集中在一起学习,却又要各自回家吃饭睡觉,则暴雨祁寒,子弟苦于驱驰,父兄亦心不安。而且子弟会借机游荡玩耍,学习必不专心,所以不分远近长幼,必欲总馔总宿,所以防游荡,以转其心也。“

“那么多长时间可以回家一次?”沈默接着问道。

“春节中秋、清明重阳。”何心隐道:“一年有十天假期。”

“即是说,一年要在学堂里待三百五十天?”沈默马上想起上辈子痛苦的寄宿生活,瞪目结舌道:“其余的时间都不许出来吗?”

“原则上是都不准出来。“何心隐道:“但若是父母卧病、寿诞;或者伯叔吉凶,外戚庆吊,审其缓急,可灵活处理……一诶发现弄假,即逐出族学,永不准其再入。”

“这这……”沈默道:“如此严格,学生受得了吗?”

“不会一直如此,通常子弟入学半年以后,辅教会对其进行考察,如果没有犯规,学业稍有长进,便可变通权宜、另作处理。”何心隐答道:“三年后,又会有一大考,如果学有小成,便可另作变通之处;如果十年大成,则子弟冠婚之费,全由学中支付。”

沈默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孩子由集体养到成年,一直到成亲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钱,这是乌托邦,还是共产社会啊?不由口吃道:“这这,如何保证各家都能遵守?他们不想孩子吗?”

“所以对其父兄也要常说教。”何心隐道:“教导他们勿怀浅近之虑,卑小,之忧,以误子弟所学。勿听无稽之言、无根之谋,以乱师长之教。勿容闲人,私令小者阴报家事杂词。勿芶妇人,私送果品玩好等……”

“只靠说教吗?”沈默喃喃道,如果说服教育管用,他也就不用整天这么愁了。

“总学没有率教一人,辅教八人,以及助教十八人。”何心隐道:“这些人会时刻关注,对犯规者以处罚,再犯者便逐出学中,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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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学校里都教些什么呢?”沈默问道。

“一开始都学识字,不外乎百家姓、千字文、全唐诗这些,稍大之后,君子六艺都要开始涉猎,尤其是武术,以及可以强身健体的运动,都要经常从事。何心隐回答道:“这样一直到十二岁,率教和辅教们,会根据他们的兴趣和所展露的特长、以及家里的营生,让他们专门攻读经书,或者学习一门技艺,比如琴棋书画,算账医术、甚至是木匠瓦匠等等但无论哪一种,只要能熟练的做好,就会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不会因你是读书人,而觉着你高贵,因你是工匠,而瞧不起你,因为所有人都终生读书求道,祠堂中定期举行讲学和辩论,即使进士身份,也有可能被一个农夫驳倒。”

“这……真的可以实现吗?”沈默问道。

“就看如何去教了。”何心隐道:“办学刚刚开始两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大家的热情都很高,我相信,只要教化到位,十年磨剑,一定可以培养出一群好学谦虚、自信乐道的子弟来。”

“但愿吧……”沈默点点头道:“那又是办学、又是养老的、还要管婚丧嫁娶,这么多费用从哪里出?”

“来自村里的公产。”

“公产从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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