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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使得京城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棋盘街、什刹海、庙前、前门、地坛……几十处热闹的大灯市把北京妆点成了不夜城。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天上到处绽开的五颜六色焰花。
隆庆又一次体会到除夕时的郁闷,晚上只吃了几个元宵就退下饭碗。太监们见皇帝闷闷不乐,便撺掇他也放点烟花玩玩。隆庆虽然很是心动,但他也知道自己过年懒得不太像话,明儿就是正月十六了,要是再弄点出格的,保准被言官的吐沫星子淹死。
想到言官,隆庆终于记起那些可恶的贺表,让人把陈宏找来,问道:“贺表都看完了吧?”
陈宏苦笑道:“看完了。”他都看完十几天了,还以为皇帝忘了呢。
“怎么个情况?”隆庆问道。
“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共上九百三十七份……奏本,”陈宏如数家珍道:“其中单纯贺表四百三十份;为徐阁老叫屈的五百零六份。”其实徐阶这次让杨博坑苦了……老西儿预料到徐阶的人,会在贺表里替他说话。便让自己的人也帮着徐阶说话,再加上那些听到消息,匆忙跟风的,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容……
听到有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在为徐阶叫屈,隆庆脸色有些发黄,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啊!但一转念,又道:“四百三加五百零六,是九百三十六,怎么还差一份呢?”
“剩下一份,便是当时那本蓝色的。”陈宏面色微变道:“不是贺表……”
“那是什么?”隆庆皱眉道:“不要吞吞吐吐。”
“是……弹章。”陈宏的声音更低了:“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弹劾内阁首辅徐阶的……”
“念……”隆庆闭上眼睛,哪怕是为了解恨,他也想听听。
“是……”陈宏便将那本蓝色奏本取来,轻声为皇帝念叨:“微臣户部左给事中张齐谨奏……劾内阁大学士徐阶不忠不正六事。”
这六件事分别是:
一,徐阶在先帝时,当十八年内阁大臣。先帝崇拜神仙,大兴土木,徐阶全都一力赞成,还为先帝写青词、炼金丹、赞玄修,此乃逢君之恶,佞臣之举也。
二,当先帝一驾崩,他就拟写《遗诏》来数落先帝那些过错。此乃为人臣不忠。
三,徐阶与严嵩共事十五年,缔交连姻,曾无一言相忤。其明知严嵩父子乃奸臣,仍然以奴婢自居,此乃摇尾乞怜、小人之举也。
四,及严氏败,徐阶却背后攻之,并杀其子。此乃与人交不信,不忠不信大节久已亏矣。
五,先前边关多次告急,皇上屡次宣谕,阶却充耳不闻,此乃不思国事,尸位素餐也。
六,徐阶自成为首辅以来,对国事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只顾着四处拉关系、扩人脉,排除异己、打击同僚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此乃擅作威福的权奸之举。天下人惟知有徐阶,不知有陛下久矣……
这份弹章写得很犀利,每条罪状都很有分量,比如疏中所劾《遗诏》一事,已经为高拱、郭朴在任时所质疑,其他事宜也直击要害,然而所有六条加起来,不及最后那一句‘天下人只知有徐阶,不知有陛下久矣……’
其实这不是张齐的独创,当初邹应龙倒严时,便有‘天下人只知有嵩,不知有陛下’的句子;再往前,还有‘天下人只知有刘谨,不知有陛下矣’……总之讨伐权奸的檄文中,总是少不了这一句。
不是写弹章的人缺乏文采,而是这句话,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屡试不爽,为何要换新的呢?
现在轮到人家用它来刺激隆庆了,果然把这位皇帝压得喘不过气来。隆庆是个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明的皇帝,他知道,所谓’天下惟知有阶,不知有陛下’,并不算夸大造谣……事实上,徐阶因为《嘉靖遗诏》而令无数人感恩号泣,其后行事又多笼络人心,美名传遍天下,早就成了万家生佛的救世主似的人物。
相对而言,隆庆知道,自己的作用的确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在看到这句话后,他没有像他爹、他大爷、以及诸多前辈那样暴跳如雷,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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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中针落可闻,隆庆皇帝犹在沉思。陈宏则静静的看着他,此刻在老太监的眼中,这位皇帝才有个皇帝的样子,如果他感情用事,陈宏会很失望的。
这一夜,隆庆又失眠了。
第二天清早,陈宏就来到寝宫外等候,今天是正月十六,百官还朝的日子,他必须要知道,皇帝有没有什么打算。
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隆庆只说了一句话:“明发。”
“是。”陈宏轻声应下。便回司礼监,让人将那张齐的弹章誊了两份,加盖好司礼监的关防……这就表示是合法誊录,保证一字不差。然而命人将原件存档,两份抄件,一份送内阁,一份送通政司抄送各衙门。
做完这一切,老太监却显得有些迷茫,皇帝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不到前期做了那么多铺垫,皇帝似乎还是一点动徐阶的想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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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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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隆庆元年正月十六,对官府衙门来说,也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辰时,十八衙门的正副堂官,都要齐聚文渊阁,一来领取各部衙门上一年的考绩评定,二来内阁会召开开年会议,总结过去的一年,展望新的一年,年年如此,从不例外。
卯时刚过半,内阁朝房里已是纱帽攒动,红袍耀眼,在京的高官已经到齐。如此高规格的会议,内阁大臣也不敢端着,早早就来到朝房,和部堂大臣们说说家常,拉拉感情,说说笑笑,十分热闹……春节已过,但诸位大人们似乎还沉浸在节庆气氛中,给他们收心提神,也是这次会议的意图之一。
不知不觉中,便过了卯时,徐阁老和杨博却迟迟没有出现,这对向来守时的元翁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众大人不由猜测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又等了片刻,就在众大人忍不住要派人去看个究竟时,终于听到朝房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众大人心说‘终于来了’赶紧都收了声,正襟危坐恭候元翁的大驾。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有次辅李春芳和天官杨博,两人面色都很不好看,显然有什么大事发生。
二位大人在众人面前站定,李春芳轻咳一声道:“诸位,今天这个会,由本官和蒲州公主持,元翁就不参加了。”
“为什么?”赵贞吉马上出声道:“早上看元翁还好好的呢。”
“因为……”李春芳道:“方才收到了,司礼监转来的一份弹章。”他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道:“是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弹劾内阁首辅的,通政司已经抄送各衙,你们回去后就可以看到。”
“这,这……”朝房中顿时一片哗然,众官员万万想不到,今年开年的头一个消息,竟然就是首辅遭到言官弹劾!
“安静。”杨博的大嗓门响起来,一下把众人镇住道:“不就是个弹劾么?老夫身上都背了上百本了,不也屁事儿都没有?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去,元辅只是按例应景而已,到时皇上能不挽留?还用你们瞎操心。”
他说的不错,满堂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参过?哪个没有被弹过?即使以老实人著称的李春芳,也曾被弹劾过十余次。
现在元翁被人弹劾,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面众人还是深感不安,他们都是经过无数政治斗争,才爬到如今高位的,焉能没有一点闻弦歌而知雅意,观一叶而知秋至的本事?他们都能感到,这次看似寻常的弹劾,实则绝不寻常……按理说,这种弹劾首辅的奏章,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向来都被留中,不会明发朝堂更何况,这又是开年第一天,老百姓做生意的,还讲个好彩头呢,皇帝为何要找这个晦气?
“要是不放心,”见众人表情依旧惴惴,杨博又道:“那我们回去便各自写本,反驳那张齐的荒谬之言!”
“对,张齐那厮,手段卑鄙,用心毒辣!”马上就有官员附和道:“我们不能让他蒙蔽了圣听,冤枉了首辅!”还没看张齐的弹章是什么样子,这位便先给他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却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于是这例会也不用开了,众位大人全都斗志昂扬起来,准备回衙写奏章为首辅说话,唯恐落在他人之后,让徐阁老以为自己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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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值房中。
徐阶静静的靠着躺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屋里光线很好,但他整个人却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个奏本,却也没有看,只是在那要一动不动的出神。
这开年第一份弹章,对徐阁老造成的伤害和打击,要远远超过朝房中诸公所预料。因为徐阶很清楚,如果皇帝对自己,还存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哪怕不选择将这份奏章留中呢,至少也该跟自己先通通气吧?这是对他这个宰相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皇帝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这份弹章明发朝堂,不啻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下,把徐阁老经过一个春节,好容易提起的那点精气神,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却也把徐阶彻底打醒了。
对皇帝的幻想一旦经破灭,徐阶便立刻走出被引诱的误区,重新对朝局洞若观火。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落到这一步,去岁年底的胡宗宪案是个重要诱因,但并不是根本原因。真要追本溯源的话,这其实是他跟高拱争斗的后遗症所致,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但实际是两败俱伤。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隆庆对他的不满也在酝酿。
打那以后,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原先顺从的皇帝,现在什么都要争一争,他却自以为大局在握,每次都毫不客气的顶回去。结果和皇帝越来越僵,皇帝对他的不满,也逐步发酵,再经过去年末的那场政潮,双方误会进一步加深,矛盾也到了顶点!
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轻信了陈宏、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当然会被彻底激怒。这次明发,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
想通了前因后果,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无奈、甚至气愤之心呢?
张齐说他曲侍嘉靖、阿附严嵩,这徐阶无法否认。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要营建万寿宫之议,并命其子徐嗜监道,但郡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争取倒严主动而己;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还对严嵩毕恭毕敬,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阴重不泄罢了。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生杀予夺的年代,自己这个次辅,如果不这样做,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
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又有哪个大臣,不是如自己一般,靠走边缘路线,才存活下来的呢?
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怎能不让徐阶齿冷?
但最让他心寒的,还是他们对《嘉靖遗诏》的否定。
公里公道说,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不是隐忍多年,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度,国家恢复元气、收拾人心、为改草奠定基础,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要知道,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极度自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导致其驾崩之时,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人祸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颇有如蜩如螗、如汤如沸、导火线纵横交错、大乱一触即发的局面。
徐阶职任首辅,目睹时艰,而又肩承重任,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必须拨乱反正、收拾人心,如此才能理出头绪,继而对症下药,求得化险为夷。他十分清楚,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利用《嘉靖遗诏》,以先帝的口吻,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
这样做,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发考虑的。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二是,在位的当权大臣,可以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