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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不了床,要强的夏冰就一个人来到了柴棚。夏冰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清早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觉得天无比的冷,走出宿舍楼,就好像整个身子被一张湿漉漉的纱网罩住了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子紧了起来,夏冰跑了起来,而且在跑的时候尽量使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跳跃的感觉,寂静的夜色里,就只有她极其果断的脚步声,仔细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不过夏冰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并且她鄙视胆小的人。
劈柴是头几天就准备好的了,那是班长和两个男兵干的。劈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夏冰找了几根劈得细细的油柴,用来引火。这是夏冰和班长学来的,一般来说,油柴点着了,再添上劈柴,大锅里放着头一天切好的肥皂。
夏冰首先摸到了被放在灶旁一个小洞里的火柴,她“嗤”地擦了一下,只看见一个火星闪出,没有擦着,接着她又擦了第二根,情况几乎是和上一根一样,第三根擦过以后,夏冰有些急了,她一摸才感到火柴有些湿,她用手指在火柴盒里拨弄了几下,想找出几根干一些的,似乎情况要好一些,火星要大一些,有一根居然颤动了一下,“嗤”地一声燃了起来,可是她刚刚把油柴凑近,火苗就跳动了两下,和她说再见了,夏冰的心一下子凉了,看看表竟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很快起床号就要响了,如果等大家来上班时还没有把肥皂煮好,那就要误事的,首先不能在预定的时间把东西洗完,然后就不能在阳光最足的时候把洗的东西晒干,那么科室就不能按时领回,那么病人就不能用上干净的被单、医生就不能用上干净的敷料,这就是洗衣班的差错,继而是整个院务处的差错……想到这儿,夏冰几乎要哭了,无论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夏冰看了看四周,到处一片漆黑,黑得就好像所有的房子、树木都被一块黑布裹住了一样,黑得她觉得没有出路、更没有希望,刚才还冷得她瑟瑟发抖,现在她的头发里已经渗出了汗,手心里也是汗,她把手张开,在自己的身上使劲蹭了几下,又在火柴盒里拨弄起来,可是在她看来,每一根火柴都好像是潮湿的,“怎么办?”夏冰在心里问道,就是口到宿舍也没有火柴,那么到哪里去……忽然,柴棚里亮了起来,夏冰转身一看,一张被火光映衬着的脸,模糊不清地出现在夏冰的视野里,夏冰吓了一跳,喊道“谁?”
一阵发自喉咙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夏冰大着胆子走近看了看,是一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夏冰没有多想,接过男人手里的火把,往炉灶里一扔,急忙向里面添柴,火一下子燃了起来,火光把夏冰的脸映得红红的,夏冰这才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是那两片潮湿的嘴唇,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夏冰说:“谢谢你。你是谁?”
男人依然笑着,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他的嘴里随时会流出水来。这时,起床号吹响了。
后来,班长告诉夏冰,这个人叫老撇。
15
星期天的早晨,戴天娇又来到了医院的后山上。
等她跑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覆盖了整个山了,山腰上的树叶正在变黄,再有两阵风吹过,树叶就该落地了,那就是进入秋天了。上起班的日子好像比在学校时过得快多了。这是她们共有的感觉。
如果说戴天娇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来寻找什么的话,来了多次以后,她竟觉得她与这块墓地好像有一种缘似的,这里总是有什么在拉扯着她,她有空的时候就总想跑到这里来。她每次来总是一个人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拉上一个伙伴来,不是她拉不到,她觉得到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是独自来,这里不是城里的公园。
戴天娇在山顶上蹦蹦跳跳,眼前一个个墓碑就在她的视野里起伏。在这里还能看到医院的全貌。她觉得一五八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是好得很。这里多美呵,什么都很自然,比起那些挤在城市一角的医院好多了。不过,她就是在心里说说,她从不跟别人说。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戴天娇的老爸就是当年的决策人之一。老爸在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说:“我一看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绿水青山,有利于战备,也有利于生活嘛。我们要求苏联专家,拿出最先进的设计,我们要从长远考虑,要考虑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老爸那土土的山西口音响彻她家的书房。
那是家里关于她到一五八引起的风波平息以后,爸爸告诉她的。戴天娇说:“人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说一点也不好。”她是故意说的,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了。
后来爸爸就说了这一番话。老爸说完,又把老花镜从耳朵上取下来,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戴天娇,戴天娇看着爸爸觉得老爸真是太可爱了。老爸说完后又接着说:“那是不对的。”这话说得很拖拉,一副若有所思样。
“爸爸,你说的那个女英雄是不是在一五八?”
爸爸点了点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说,“她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呵。”
小的时候,爸爸总爱说戴天娇是“我们家的女英雄”。稍微长大一点的戴天娇却发现,妈妈从来不这样说她,并且,每当爸爸一这样说的时候,妈妈就会大喊一声:“天娇,回你自己的房去!”
每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夏阿姨总是紧张地偷眼看母亲的脸色。
在戴天娇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当兵了。她只知道一个哥哥当的是步兵排长,一个哥哥当的是炮兵的小兵。
在厨房里,戴天娇举着脸问夏阿姨,“女英雄是什么?”
夏阿姨一听到这话忙用眼睛瞅瞅外面,说:“不要说女英雄这个话。小孩子不说。”
“是鬼吗?”
“哎呀,小祖宗,叫你不要说就不要说嘛。”
戴天娇就去问爸爸,爸爸说:“女英雄就是了不起的、勇敢的、不怕死的、还能救别人的姑娘。”
“你特别喜欢女英雄,是吗?”
爸爸没有说话,摘下了老花镜,轻轻地说:“可是我对不起女英雄呵。”
“你说什么?”戴天娇耍娇地摇晃着爸爸的腿。
“爸爸好吗?”爸爸用手摸着天娇的头说。
“好。”
“喜欢爸爸吗?”
“喜欢。”
爸爸就伸出手把戴天娇抱到自己的腿上,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就听得她“嘎嘎”笑着,清脆无比。
戴天娇是在父亲42岁的时候生的,父亲有一种老来得女的感觉,又加上是惟一的一个女儿,就视为掌上明珠。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就是他的一个精神支柱。
“我也要当女英雄。”戴天娇稚嫩的声音让父亲感到满足。
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一直感到幸福的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的。上到中学时,戴天娇就住校了,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一到家,最高兴的是夏阿姨,她让自己一副瘦小的身体忙碌起来,转过来又转过去,说:“天娇呵,你不住校了,好吗?”
“不行。”
“夏阿姨想你。”
“我不是每星期都口来吗?”
“是呵,是呵,可是你不在家,这个家就……”
“就怎么了?”这时戴天娇已经在啃着夏阿姨递给她的热腾腾的豆沙包子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你在家好。”
妈妈从楼上往下走,不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从容地下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所以她下楼时总是悄无声息。
“妈妈。”戴天娇举着头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和妈妈特别亲近,总是相敬如宾。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嗯”一声。在戴天娇的记忆里,母亲的笑是最吝啬的。母亲好像有工作,又好像没有工作,她总是上几天班就病了,戴天娇从小就被夏阿姨嘱咐,“妈妈身体不好,不要去烦妈妈。”从戴天娇懂事起,她就对母亲敬而远之,她觉得妈妈就像是一尊塑的雕像,可以用眼睛好好的看她,却不能轻易伸出手摸她。
妈妈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喝着夏阿姨给她泡的茶。
“学校还好吗?”妈妈总是这样问,戴天娇觉得像跟外人说话。
戴天娇就不主动说什么,假装举着一张报纸。
“晚上都干些什么?”
“看电影,打扑克……”戴天娇猛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一捂嘴忙着改口:“不是,晚上上自习。有老师管着。”
“天娇,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要学习好。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学习好是最重要的。千万要听妈妈的,别看现在闹得这么凶,早晚会有收场的时候。”妈妈一说起这个话题,就会抑制不住激动,她无不焦急地让戴天娇看到她一张昔着的脸。
其实,妈妈是个美人,这一点她知道。妈妈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不像别人家的妈妈。夏阿姨有时会对她说:“那时你妈妈真漂亮。你姥爷就是被气死的,你妈妈自己跑了,跑到了队伍上。给那些当兵的当老师。”
戴天娇知道妈妈家出身不好,好在每一次填表都是填爸爸的,在家庭出身这一栏里,她总是自豪地填上:革命军人。她最怕填妈妈出生这一个单项,她不得不填上:小资本家。这已经是被减弱了,每当填好这样的表,她总是藏着,不让别人看见。
每周戴天娇回家的这一天,爸爸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女英雄。”
听到这个声音,戴天娇就会从坐着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向才进门的爸爸:“爸爸,爸爸。”用胳膊环住爸爸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
“天娇,回你自己房去。”妈妈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才回来,让她在这呆着,我要和他说话。”爸爸一改刚才的笑脸,拉着一张长脸,用他那种粗粗的山西口音对妈妈说。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妈妈说。
“就这么说,天生的粗人,”爸爸说,“当兵的没那么多事。听不了就别听。”
“你,你……”妈妈说不出话来,站起身,从身上摸出一块手绢,边擦眼睛边向楼上走去。
戴天娇不知所措地站着,看到满脸沮丧的爸爸,突然感到爸爸太老了。就忙挽着爸爸的手,把头依在爸爸身上。爸爸就高兴的用手拍打着她的头:“还是我闺女好。”
戴天娇可以想象此时的楼上,那一间带大阳台的北屋里,妈妈一定在伤心的哭,她想她应该到妈妈身边去,去安慰妈妈。可是她又觉得身边的老爸更需要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爸爸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为自己遮风避日了,而是要自己去照顾他,去抚慰他。可是她的心还是又跑到了楼上,尽管夏阿姨已经上去了,但是她觉得妈妈更想要她去,这时她有一种不幸福的感觉,她不知道一家人为什么就总是这样充满矛盾。她依偎在坐在沙发上的爸爸身边,可是她心里却在埋怨爸爸,她想如果不是爸爸的那几句话,妈妈也不会这样的,她又在埋怨妈妈,为什么就这么不能忍呢,都生活了大半辈子了。
突然,从楼上传来了夏阿姨那种充满卑微而不能放开嗓门的叫声。戴天娇猛地挣脱爸爸握着的手,飞一样向楼上冲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杀这个词汇,一个活得好好的人,突然不想活了,用一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戴天娇惊呆了,应该是吓坏了,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时爸爸也上到了楼上,他站在门口,大张着嘴使劲喘气。
“你干什么?”突然,爸爸喊了起来,“真是荒唐。”
后来,戴天娇还是住她的校,还是一星期回家一次,可是在家的时候,她变得敏感了,她似乎总有一种感觉,不定在什么地方藏着一颗炸弹,一点点火星就能使它爆炸。她知道了人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想到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她在和爸爸亲热以后,就要找机会和妈妈亲热。
妈妈是不折不扣的亲妈妈,可是戴天娇更愿意把好多话说给夏阿姨听,夏阿姨是妈妈生大哥的时候来到戴家的,那时她还很年轻,被丈夫抛弃,她把女儿放到了乡下他母亲家,到了戴家。现在她的女儿在戴家的帮助下也参了军,已经成了一名军医。几十年来,她和戴家已经相融为一体,戴家也没有人认为她是外人。尤其是天娇,就时常把她当成妈妈那个角色,她把从学校带回来的那些絮絮叨叨的事,讲给夏阿姨听,夏阿姨听得认真极了,本来就像一条缝的眼睛,就好像看不见了,她用粗糙的手在戴天娇的手上摸来摸去,使戴天娇对于温暖的记忆、就是对于一双粗糙的手的感受。
看着眼前这片墓地,戴天娇感到它们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是呵,那毕竟是另一个世界。戴天娇在心里说,我就是来寻找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
是的,似乎戴天娇总在等着一种答案,关于什么的答案,她说不清。
戴天娇走在墓地中间,她像看一本书一样,在看那些碑文。她看到埋在这的人,大多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