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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研究室戴着政府的帽子,却不是实职部门,跟政府领导的关系也若即若离,即使把政府当虎皮披在身上,也不是谁都那么好吓唬的。聂东京知道研究室的性质,见了蔡润身,表面倒也客气,却并不怎么放在眼里。蔡润身不急,先拿出上一期的《桃林经济》,双手递给聂东京,要他指正。“这是政府领导喉舌,又是蔡大处长主编的,我哪敢指正?”聂东京应付式地翻翻,随手放在桌上的报纸堆里,说,“我给办公室主任打声招呼,到附近饭店里订桌工作餐,中午咱们小酌两杯,怎么样?”
现在才上午九点,谁好意思为顿中餐等上三个小时?蔡润身清楚这是主人的逐客令,另拿出这期刚编就的《桃林经济》清样,铺到聂东京桌上,说:“这期刊物就要出来了,我还适当留了些版面。好多单位都想在上面刊发文章和图片,都被我婉拒了。我还是看好安监局。桃林这几年安全生产没出什么大事,主要是你们工作卓有成效,给桃林市委政府减轻了不少压力,作为政府机关刊物,不给予大力弘扬,也说不过去。只是不知聂局长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愿意考虑在上面露露面。”
聂东京这才明白蔡润身的真实来意。如今这报纸那刊物,这电视那广播,哪天没有几拨人跑来拉广告,要赞助?这下竟连政府研究室的人也上门凑起热闹来了。聂东京心下腻烦,脸上还不好流露什么,说:“蔡处长这是抬高我们了,安监局确也做了些日常工作,可拿市委政府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衡量,叫穿短裤套袜子,还差一大截。是不是如蔡处长所说,以后我们工作真的卓有成效了,再荣登贵刊大雅之堂?”
“聂局长有所不知,也是政府主要领导太重视这期刊物了,不然我也不会轻易来找你。聂局长没这个兴趣,我也不好勉强,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你这么放弃了,多少有些可惜。”蔡润身说着,伸手翻过《桃林经济》清样扉页,指着上面甫迪声的大名说,“这是用来打头的甫市长的大作。他有这方面的意思,想要篇有点份量的文章,与他呼应呼应,我这才专门腾出二条位置,暂时没上文章。封二还有甫市长工作和学习方面的彩照,封三也将有选择地登些照片,还预留在这里。”一见甫迪声的名字,聂东京的眸子便亮了亮。蔡润身看在眼里,心下暗笑起来。一边拿了清样,要往包里装。聂东京拦住道:“既然蔡处长这么有诚意,还是把样刊留下来,我和几位班子成员商量商量。”蔡润身说:“那聂局长你们赶快商量。甫市长正等着看刊物呢,都催我几次了。”留下样刊,给个价钱,出了安监局。
第二天安监局办公室主任就找到蔡润身,交上聂东京的署名文章和一组照片,要走研究室的银行帐号。隔日上午,安监局的四万元款子就到了研究室帐上。
刊物正式开印后,蔡润身就吩咐出纳,以印刷费名义把安监局那四万元款子转入印刷厂户头。一期刊物才印千余本,印刷费要不了几千,其余全被蔡润身拿走,白条都不留一个。印刷厂到处都是,业务根本吃不饱,谁都想多揽生意,自然什么方便都给客户提供。
蔡润身当然不会独吞这笔钱。他才不是那种除了人民币,什么都不认识的浅薄之徒。他要钱是为了把该办的事情办得漂亮和圆满些。先跑到综合处,拿出一个装着三千元现金的信封,轻轻放在乔不群桌上,说:“不群,这是一点小意思。”乔不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一不批项目,二不发帽子,你也意思起来,不是家里的钱没地方放,要我给你找钱柜吧?”蔡润身如实相告:“上次你给甫市长写的汇报材料,我已用到《桃林经济》上,刊物出厂后你就会看到。不过是署着甫市长的大名,让你这个真正的作者受委屈了。可也不能叫你这个无名英雄太吃亏,我设法弄了些钱,算是给你的润笔费吧。”领导大会小会做的报告和讲话,发表在各种媒体上的官样文章,哪篇不出自手下的笔杆子?其实这也是单位笔杆子的工作职责,什么时候领导不需要讲话念报告和做官样文章了,这些笔杆子恐怕也得失业回家,去卖烤红薯了。所以单位那些舞文弄墨的笔杆子,从来没谁以为自己写的材料非得署自己名字,甚至找领导要稿费什么的。谁真有这个想法,恐怕不是神经病一个,就是打错了鸡血。偏偏蔡润身别出心裁,乔不群给甫迪声写了个材料,他竟煞有介事来送什么润笔费,的确是破了天荒。
乔不群因此疑惑地瞧眼蔡润身,说:“你不是逗我开心吧?”蔡润身说:“当然是逗你开心。这是物质时代,如果钱不能逗你开心,那我就没法子了。”乔不群甩甩手上信封,说:“你想逗我开心,我如果不开心,也对不起你的美意。只是财政每年给《桃林经济》的办刊经费很有限,保印刷费都困难,你这钱从哪里拿的?”蔡润身笑道:“肯定不是从家里拿的,我和老婆那点工资,仅够日常花销,拿来逗你开心了,我和老婆还怎么开心?”也不隐瞒,说了上安监局找聂东京拉赞助的简单经过。至于拉了多少,当然没必要也没义务如实招供,乔不群也不是纪委和审计局的,没权力和职责予以追究。
乔不群不得不佩服起蔡润身来。换了自己,别说不肯去做这种事情,就是做恐怕也不太做得来。乔不群说:“还是润身有办法,不像我,除了坐在家里写几个死材料,再没别的能耐。”蔡润身说:“能写材料就是大能耐嘛。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笔头子,还厚着脸皮去外面讨钱,惹人嫌干啥?”“不群跟你说句实话,在研究室甚至在政府大院里,我最佩服的人还是你。你有才华,有能力,为人实在,凡事不卑不亢,完全凭能力吃饭,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也许在有些人的辞典里,正人君子都快成为贬义词和嘲讽的对象了,可我始终认为,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是最站得住脚,也最令人景仰的。”
这就是蔡润身,给你送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还不够,还要递上动听的美言丽辞,挠挠你的痒处。奇怪的是,即使是乔不群这样比较自知的明白人,听来也如沐春风,心旌摇荡。且绝对相信对方是发自内心的,不会怀疑人家的真诚。在女人面前,这家伙大概也是这么巧舌如簧,不然谁会上他的手?估计只有李雨潺革命警惕性高,才不肯领他的情。
蔡润身走后,乔不群盯着手上的钱,半天没回过神来。这算不算蔡润身给的贿赂呢?两人都是处长,他凭啥给你行贿?接受贿赂也得有理由,可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不是贿赂,便是施舍了,可自己还没到他来施舍的地步。那是不是蔡润身办刊有了利润,跟你分红?你并没入股,红又从何而来?
看来还是蔡润身给的说法有道理,只能算是润笔费。只是一篇万字不到的汇报材料,也值三千元,好像还没谁颁布过这么高的稿费标准,何况还是个内部刊物。转而又想,文章出自你手,甫迪声署了名,你拿些润笔费不应该吗?既是润笔费,也就没必要多心,笑纳便是。乔不群心安理得起来。钱这个东西也太有魔力,到了谁的掌心,都是不怎么好松手的。你看它图案简单,却比世上任何图画都美丽。不会发声,可再经典的歌声也没它动听。世人说它有铜臭,而谁闻着都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胜过天下任何奇花异卉。
快下班时,乔不群将钱塞进包里,往腋下一夹,出了综合处。拿回去交给史宇寒,她肯定会高兴一阵子。可走出大楼后,又改变主意,几步迈出传达室,存入就近的储蓄所,再回综合处,将存折夹入一本旧书,塞进书架下面的柜子里。男人也得留点私房钱,偶有花钱的地方,老找夫人伸手,也不是办法。
这么一折腾,关门来到楼道上,已是人去楼空。唯有乔不群自己的足音一下一下敲着地板,让寂静楼道愈显寂静。下到四楼,才听得有人说话,和风细雨的,给大楼增添了几许生气。原来有人正朝乔不群这边走来,一边打着手机。楼道里灯光不是太亮,乔不群没认出那人,只觉得是个女的,身段窈窕。除政府办,楼里还有些别的部门,平时各进各的门,各做各的事,工作关系不多,难得往来,有些人只是面熟,不见得就叫得出姓名和职务。乔不群也不理会,转身要下三楼,不想那人却突然喊了声乔处,声音甜甜的。乔不群停住脚步,细瞧原来是辛芳菲。想起那个耿日辛的低劣玩笑,乔不群脸上热了热,有些不好意思了。辛芳菲不可能看出乔不群的不自在,又问道:“乔处这个时候才下班?”乔不群说:“有些杂事拖着,耽搁了些时间。你不是也还没走吗?”辛芳菲说:“下午接到电话,明天外省有重要客人来桃林参观,要安排这打理那的,刚才才把该落实的给落实下去。我这工作性质,有什么办法呢?”
说着话,辛芳菲已推开斜对面办公室的门,说:“不晚也晚了,何不进去坐会儿?”
这话来得真诚,乔不群不好拒绝,走进外事处。辛芳菲从柜子里拿出瓶矿泉水,往乔不群手上递,说:“给你泡茶,怕一下子泡不开,喝口矿泉水算了。”乔不群并不渴,却不好拒绝人家美意,只得接过去,开盖喝一口,说:“辛处太客气了。”(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7)
《仕途》
肖仁福/著
(连载7)办公室灯光比楼道里明亮,乔不群这才注意到辛芳菲一袭浅红色连衣裙,衬托得那丰腴而颀长的身材越显娇媚。面若桃开,腮似莲绽,口红和眉毛也描得恰到好处,不浓不淡。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流光溢彩,未顾情生,不盼意动。乔不群心下暗忖,关于耿日新与这个女人如何如何的说法,看来假不到那里去。想想看,这样的尤物谁抵抗得住?
两人各自坐定,辛芳菲关切地问道:“研究室就要撤销了,乔处有什么打算没有?”乔不群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适应能力还强,什么地方都待得下去。也就懒去打算,反正打算也打算不来的。还是听领导的话,领导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这辈子入了政府这道门,也就生是政府的人,死是政府的鬼,没别的想头了。”
“乔处不愧文人出身,说话就是有意思。”辛芳菲笑道,“我呢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最敬佩的还是你这样的文人,有机会得多沾点你的才气。”
辛芳菲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自谦。她也就高中文化底子,最初在厂里搞工会工作,因身材好,长相俏,又能歌善舞,经常被市工会抽去搞些活动。慢慢工会领导印象深起来,把她正式调上去,这样就有了更多与市领导交往的机会。如今地方上有项重要工作,就是接待上级领导。不是说接待就是生产力吗?接待工作做好了,要起帽子还有资金和项目来就方便得多。也是为提高生产力,市里对其他单位编制压了又压,政府外事处却一再增编,以增强接待力量。辛芳菲就这样被领导看中,从工会调入政府外事处。由于工作大胆,成绩突出,没几年就又转干又提拔,很快就做上了处领导。乔不群明白,表面上官场看重学历,说什么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谁都在读研拿博,其实也仅仅文凭重要,真正的知识却在贬值。事实上知识也当不得饭,若知而不识,仅知识分子一个,不谙人情世故,不善变通圆融,知识于仕途不仅没半点用处,弄不好还会起反作用。老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人入官场,不能扫除掉身上的书生气,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乔不群还算有些悟性,刚进研究室时,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在大学多泡过几年,学历高,文凭硬,可以蔑视学历比自己低的人,后来多混得些日子,还是渐渐觉醒过来,意识到光有高学历硬文凭是远远不够的,再没敢以多啃过几本书自傲,多少变得圆滑了些。圆而不滑不成臼,不成臼就是一坨废料,扔墙角还占地方。
今天辛芳菲说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要沾乔不群才气,乔不群没敢沾沾自喜,感觉如何优越,自嘲道:“我有什么才气?傻气酸气腐气倒是有不少。”辛芳菲笑道:“敢在人前自我贬低的男人,其实是很有胸襟和自信的,决不是什么低能儿,可钦可佩。”
乔不群听得出,辛芳菲这话还不全是恭维。凭她的地位和势头,也没必要恭维你这个连工作去向还是未知数的酸秀才。不过也正因你是酸秀才一个,肚子里有些墨水,文化不高的辛芳菲才会眼里有你,愿意跟你接触。这么想着,乔不群的感觉莫名地膨胀起来,都快忘乎所以了。要知道这些话是从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嘴里说出来的,哪个须眉男子听去不心摇神动?又想起那个该死的玩笑,开得也太损了点,实在有愧于眼前这个真诚的美人。不知是想减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