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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显然已经充分信任了他,配合着他,就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用最坦然的微笑面对他,这不仅是对忍耐力的考验,也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愈是沉默,愈是折磨。朝夕只觉深陷阴影无法解脱,她知道自己是个狠心的人,骨子里就埋着狠心的阴影,这阴影注定要笼罩她一生。回北京的这些天里,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日樊疏桐疯了似的眼神,凄厉绝望,带着对她的不可饶恕,要将她撕成粉碎,而他自己已然是粉碎,他的目光如烈焰般燃烧后就剩了灰烬,最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吃完饭,连波带朝夕在楼下小区花园里散步,因为是冬天,晚上气温非常低,花园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一轮弦月悬挂在墨黑的天幕,月光照得园子里仿佛流淌着水银,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连波不时打量身边的朝夕,像是也看不真切她,路灯从背后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拉成长长的细带,连波看着地上的影子思忖良久,沉沉地道:“朝夕,哥的状态不太好,昨天我去看他,他头疼的毛病像是又犯了,却怎么也不肯去医院……”
朝夕目光低垂,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说他宁愿坐牢,也不会原谅我们。”
“……”
朝夕转过脸,直视着他:“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
“朝夕……”
“是不是觉得不好说?我来帮你说吧,比如你现在已经动摇了。”朝夕的眼底闪动着泪光,她赶忙仰起面孔,将目光投向朗朗星空,“可是连波,我们已经走到了这地步,谁都回不了头了。你这人就是心肠软,心软或许是一种美德,可很多时候反而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在一起了,就不要思前顾后的……”
“可是,我没法做到心安理得。”连波颤声说。
“我知道。”朝夕显得异常冷静,更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所以连波,我们离开这里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可你还要回北京读书。”
“我不想读了,这个专业我不喜欢。”
“朝夕,只要心里的阴影还在,我们躲到哪儿去都没有用的。”连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多事情我们必须去面对,逃避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也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做,他都不会原谅我们,朝夕,你有没有想过,他是真的喜欢你呢?”
朝夕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连波目光躲闪,忙将她的头按回到胸口,让她听他清晰的心跳,“我只是想说,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形式,不光是两情相悦那种爱,还有一种爱是因为牺牲自我而获得升华,因为爱本身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要让对方幸福,而不是让彼此挣扎着痛苦……”
“连波!”朝夕打断他,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线,“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能获得幸福?不,不,这不是爱,是自私!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而放弃爱就是最大的自私!如果你爱我,就不应该放弃,这只会带给我深渊般的痛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这么说着,她眼中噙着泪水,揪住他的衣领,哀绝的样子像是即将被遗弃的的小猫或小狗,“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否则我变鬼都不会原谅你!我有多狠你是知道的,我会把你撕成碎片,不信你就试试!除非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她脸上发着狠,却抑制不住抽泣着,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呜呜地哭起来。
“朝夕!”他的双手松了开来,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抬起来向着他,“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别哭,别在这个时候哭。”他尽量说得平缓镇静,同时坚决地阻断了脑子里的一切情绪和杂念,“你只需要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因为……因为爱……”
“连波!”朝夕猛地箍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老天,他终于说出了“爱”!虽然不是直接说出来的,但他爱她,她知道,一直就知道!
连波本能地战栗起来,随即热烈地回吻她……激情似火的缠绵中,他头脑忽然异乎寻常地清醒,一生都未这么清醒过,他是如此珍爱她眷恋着她,正因此他就必须放手。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说他有多伟大,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隐忍的爱,用他全部的信念和追求为她换来余生的平静安宁,哪怕未来岁月里被她诅咒被她恨,也比他恨自己要强。
可是连波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冬青树下,有个人缓缓转过身,从暗影中走到清冷的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连波只顾着和朝夕相拥而吻,,丝毫没有发现他们脚下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了三个人,重叠在一起,不一会儿,慢慢地又变成了两个人,仿佛是命运的暗语。三个人的世界太拥挤,必定有一个人要退出,会是谁退出呢?也许不管是谁,总会有人受伤,亦总会有人不甘,没有办法,人心都是肉长的,很多时候看着别人挨刀远比自己挨刀要痛苦,如果那个挨刀的人恰是自己最亲的人,那种痛就更加超乎想象,所有的坚持和意志都会在煎熬中分崩瓦解,原本比金坚的诺言亦变得轻如鸿毛了……
那天晚上,朝夕因为旅途疲惫睡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连波彻夜未眠。
一夜,仅仅是一夜,对于连波来说比一生还漫长。他像只绝望的困兽,在客厅和卧室间来回地穿梭,伴随着他的脚步,墙上的壁钟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静极了的室内,钟摆的滴答声倒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带着无尽的绝望向他压下来。他心慌不已,又转到了阳台上,夜幕下的小区,景色静谧宜人,他趴在栏杆上俯瞰,纵横交错的路径在路灯的映照下透着昏黄寂寥的光,周围的建筑物和远处公园的绿树陷在沉沉的黑暗中,来来往往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很多,一盏盏车灯仿佛流星,在公路上疾速地划过。连波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中,像是被残酷地隔绝在另外的世界,而这最后的一夜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目光茫然呆滞,仿佛静等末日来临般,一直保持着凭栏远眺的姿势。
次日清晨,门早早就被人敲开了,樊世荣的秘书小刘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口跟连波说:“您都准备好了吗?”
连波仍是呆滞的,点点头。
小刘马上也点头:“那好,下午两点的飞机,到时候我们会派车来接您,首长特别交代,请务必不要惊动您妹妹。”
连波无力地靠在门槛上,突然低喃了句:“我不坐飞机,不坐飞机……”他眼底布满血丝,灵魂似早已出窍,“飞那么高,我怕万劫不复。”
小刘愕然,随即又满脸堆笑:“那……我请示下首长吧,如果您不愿意坐飞机,我们就安排您坐火车,一路护送您到北京,那边也会有人接站。您在那边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近期就会公派您出国,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连波像是根本没听进去,目光不知道望向哪里。小刘走后,他又踱回到朝夕的房间,朝夕还在沉睡,她睡着的样子格外像个孩子,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一睡觉脸颊就会泛红……可是他们现在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到过去,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连波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久久地伫立在床边,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泪眼婆娑:“朝夕,如果我注定万劫不复,希望可以为你换来幸福。”
有零乱的梦,碎片一样地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就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因为经历的时间太久,黑白的画面上泛着淡淡的黄。
樊疏桐在梦境中神智仍是清明的,他分明认出那是多年前的那个站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在那里,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群拥挤着从他身边经过,跃上停靠在站台边的列车。他很着急,分不清是等人还是找人,列车缓缓启动了,他伸着脖子打量一张张车窗,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忽然,有一张他熟悉的小脸印在车窗上,随即又探出一只小手,朝他绝望地挥舞着,哭声撕心裂肺:“大哥哥——”
朝夕,朝夕,他拼了命地追赶着列车,想喊又喊不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只小手,待他想将手的主人拽出车窗时,赫然发现那只手的主人变成了连波,满脸的泪水像小河一样地在流淌……“哥,保重。”连波反抓他的手,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而火车已经加速,樊疏桐跟着跑,一边跑一边质问连波:“你下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哥,保重。”连波哽咽着仍是这句话,抓着他的手终于抵不住火车的巨大拉力被迫松开,樊疏桐绝望地看着火车消失在地平线,号啕大哭起来。而就在他哭着转身时,忽然看到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朝夕,还是十来岁的模样,抱着个玩具熊,瞪着一双大眼冷冰冰地看着他,他惊喜地扑过去,不想她撒腿就跑。“朝夕!”他喊着她,却怎么也赶不上她,反而陷入一团莫名的迷雾,他在雾中转着圈子,再也寻不见朝夕,他惊出一身的汗,然后就醒了,他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虚脱般好半天动弹不得。
卧室的窗帘是拉着的,周遭一片黑暗。
樊疏桐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睡,一整天没有下床。他差点以为自己会这么睡死过去。这些天他一直病着,头疼得死去活来,精神和意念越来越游离,昨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游魂似的游到连波的公寓楼下,亲眼见连波和朝夕拥吻在一起。非常意外,那一刻他竟然很平静。好像一个被宣判了死期的死囚,再怎么辩说和挣扎,都逃脱不了末日来临。
走吧,都走吧,让我一个人死。
这世间的幸福,温暖,抑或是快乐,从来都跟他没有关系。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已是孑然一身,他并不惧怕失去,因为他从来未曾拥有。
哪怕是拥有一丝一毫她的怜悯,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万念俱灰。
一直睡到傍晚,他起床下楼胡乱吃了点东西,精神还是很差,一颗心像拿在火上烤,那种灼痛超乎想象。
他居然还能感觉到心痛,真是个奇迹。
恍然间又到了晚上,他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越来越衰弱。漫漫长夜,寒冷如冰,他想自己可能真的会在这样的夜里窒息而死,仿佛完全听命于本能,他摸索着下楼驾车驶向湖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月色下的湖滨,虽然不时有薄薄的阴云掠过,但月光仍是皎洁无瑕,湖面荡漾着碎了的月,一层层涌向岸边。湖岸的苇丛随风翻飞,他站在苇丛中,一点点被苇丛翻涌的草浪吞没。湖岸有零星的灯火,那么遥远。气温非常低,呼啸的寒风冷得他无处藏身,没有什么可以温暖得了他,他搜遍全身最后只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坐在湖岸的一棵树下,背对着湖,一根根地划亮火柴,希冀着他在火柴的光亮里见到她……他在心里默念,如果他划完盒中全部的火柴,仍然不能在火光中见到她,他就死心,让一切结束。没有办法了,眼见她和连波吻得那么深那么久,他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分不开他们,恨又如何,他注定只能一个人爬进坟墓。
他不记得自己划了多少根火柴,当最后一根火柴熄灭后,他终于绝望了!她和他终究是没有感应,她感应不到他的呼唤,感应不到他的哀求,感应不到他渐渐冷却的心,她一直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还是不能进入她的世界,那么他还能希冀着什么?
该结束了吧,已经是这样了。
~奇~他猝然倒在地上,像只将死的狗蜷缩在一起。风越来越大,他转过脸,透过一片苇丛,朦朦胧胧但见一片水波粼光,湖面缭绕着灰紫色的雾气,整个世界都因了这一片水雾而分外温柔,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冷,冷极了。
~书~“朝夕……”他梦呓般喃喃低语,贪婪地呼吸着那河面上飘过来的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这么一想,催泪似的,泪水“刷”的一下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淌下来。他可怜地蜷缩在苇丛中,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到后来意识开始模糊,亦或者是被冻得意识模糊。凌晨他起身离开时,忽然在苇丛中的一条小径上看到了朝夕的身影,他爬起来就追过去,黑夜凝结了他全部的意念,心在刹那间腾空而起,他确信不是幻觉,他是真的看到了她!可是当他追到苇丛外的公路上时,不见了朝夕,只看见那辆出租车闪着尾灯消失在夜色中。他不顾一切地跳上自己的车,踩足油门冲刺,还是没能追上出租车。进入市区时开始下大雨,他将车开回到连波的公寓楼下,在花园里淋了会儿雨,被保安发现,把他请出了小区。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已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