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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卷穷困农妇心寒楚,穷家男儿读军校
民国四十五年十月初。南投埔里乡下。
一位三十三岁的农妇,早上八点多,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步上菜园工作,头戴着斗笠,脸上包覆花布,只剩一双眼睛。忙到近中午,实在是累了,拿出由家中带来的午餐,坐在田梗上,打开餐盒,白米饭中夹杂着黑色的蕃薯签,其余只有一个小小的荷包蛋。饿了,还是得吃,吃饭只是防止饿死的制式动作。
饭吃完了,稍事休息。此时突然觉得腹中胎儿动得厉害,手摸着肚子低头微笑,状似非常满足。又一会儿,抬头看见菜园边竹林上方有一只黑色的大老鹰回绕着竹林飞翔,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农妇望着翱翔的老鹰,心想,腹中的小孩不知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取名〝鹰农〞,希望他如鹰展翅上腾,同时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出身贫寒农家,努力进取,为咱们李家光宗耀祖,不觉露出微笑。短暂的幻想快乐后,脸庞顿时变得呆滞,那如果是女的,唉!应该不会吧。我一生行善,上天不可能不依我的愿,我有自信,腹中之婴儿应为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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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即将下山,拖着疲累的身驱,一步一脚印,终于回到家。这个家是台湾地区早期常见的黄土泥砖房,屋顶以茅草覆盖,面积不大,只有两个睡房,一个小小的客厅,一个简陋的厨房兼饭厅,显得非常老旧。
终于走到家门口,看见七岁的女儿秀红,五岁的大儿子瑞贤,三岁的二儿子瑞荣,三个人玩在一起,嘻嘻哈哈。三个小孩看见妈妈回来,一齐跑过来,叫着〝妈妈〞。农妇纵然已经疲累,看着三个天真健康的小孩,心头真是满足。
「好了,好了,去玩吧妈妈去煮饭了,爸爸等一下就回来了。
国历十一月七日傍晚,天气微寒,一家人吃完晚饭,农妇与先生文庆在客厅聊天。
「喔!肚子怪怪的,隐隐阵痛。」农妇向先生说。
「文庆,赶快,赶快,叫产婆。」农妇愈说愈急。
「真的吗?好,我赶快去,我先扶妳进房间休息。」
文庆交待三个小孩陪着妈妈,骑着破旧的脚踏车往产婆惠华家中快速飞奔而去。
约莫二十分钟左右,文庆的脚踏车后座载着产婆气喘如牛似地回到家。
约半个小时之后。
「哇!哇!哇」宏亮哭声的男婴来到新世界,脐带环绕着脖子两圈,产婆惠华说:
「这属猴子的小孩日后一定好命,挂着两串佛珠出世,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
农妇看着新生儿,听到惠华说的话,心头满足快乐实笔墨难以形容。顿时,回想一个月前在菜园里的心境,
『文庆,这个孩子我要把他取名「鹰农」。』
文庆愣了一下,脸上显得有点狐疑。
『好吗?我们两个儿子都是「瑞」字开头,这个小的名字我再来想看看。妳先休息吧』
「不行,不行,三个小孩都是你取的名字,这个小的由我作主。」农妇眼神虽略显疲累,惟坚定之口气却让文庆大吃一惊。顿时空气似乎凝固,夫妻两人对眼望了一下,房间内鸭雀无声。文庆慢步走了几下,坐在椅子上,远看着仍躺在床上的妻子秋芳,若有所思。许久才开口说:
「好吧!就依你。」
民国五十二年七月,炎热的夏天,热空气笼罩着整个埔里乡下。
秀红小学毕业,考上了初中,未开学前只能留在家中帮忙家事,顺便帮助母亲照顾三个弟弟。
一连几天,文庆一直愁眉苦脸,没有人知道他在烦恼什么。
直到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对秋芳说:
「秋芳有一件事情我想跟妳讨论。」
「你说。」秋芳早就观察到文庆最近似乎有心事。
文庆说话有点吞吞吐吐,语气略有颤抖:
「我想把秀红送去台中的工业区作工,多少可帮忙赚点钱。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
对这个事先完全无法预期的话题,秋芳的确吃惊,但仍强装镇定,低头不语,不觉一阵心酸,眼眶忍不住湿润。片刻之后,秋芳语气低沉道:
「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夫妻没读多少书,女儿只让她读到小学,她以后如何嫁到好人家,这样好吗?」
感伤的气氛充满房间,夫妻两人都不知如何启齿。时间似乎停顿,文庆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窗外,一句一句,缓慢又无奈的口气说:
「我一直很烦恼,三餐都顾不好,我们如何有能力去栽培这四个小孩读书。我们上一代穷,这一代穷,我不希望下一代也穷。我只是在想,秀红如果可以帮忙赚点钱,她三个弟弟以后才有希望。」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问题是如何对秀红提起。」秋芳停顿许久才说。
文庆眼眶泛红,无奈的表情令人生怜:
「我们慢慢跟她沟通。我相信她不会怪我们。」
时间匆匆过去,靠着前人留下的一分半菜园,种菜养猪,任凭怎么努力,除了基本生活之温饱,家中始终没有积蓄。穷不是罪,但却使现实社会中的人毫无竞争力与社会地位。
民国五十六年五月底,就读初中三年级的瑞贤即将毕业前夕,有一天回家对母亲秋芳说:
「妈,我想去读军校,海军士官学校。」
秋芳一向疼爱小孩,对大儿子突如其来的话的确吃惊。民国五、六十年代的台湾,读军校的人通常被认为是不喜欢读书的坏小孩,瑞贤成绩一向还好,听话又乖巧,要考上理想的高中绝非难事,怎么突然会有读军校的念头呢?
「瑞贤,不要开玩笑。」秋芳的语气虽然镇静,但心中仍有挥不去之不安。
「妈,我是说真的,我有另外五个同学也要去。」
「瑞贤,你没说出为什么?理由在那里?」秋芳找个椅子轻轻坐下,突然觉得全身无力。
瑞贤见状,知道母亲对他的决定有疑虑,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服母亲,思索片刻,温馨之语气道:
「妈,我想了半年才决定的,一点都不含糊。上学期开学注册前,为了我们三兄弟的注册费,爸爸跟村长阿同伯借钱,他的儿子在学校里却常常跟别人讲,我们家欠他们钱。每次看到我都是一副高傲、瞧不起人的眼光。那种感觉真令人觉得不舒服。」
瑞贤停顿片刻,又继续说:
「我们家现在是比较穷,但是不代表会一直穷下去。」
瑞贤的话令母亲觉得非常窝心,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居然如此稳重成熟,然为母者心中却有无限之不舍。
「你姐姐在台中工作帮忙养家,妈妈已经觉得很愧疚,没有栽培你,让你读高中考大学,妈妈会伤心。」
秋芳感性的话,瑞贤突然感觉一阵暖流在心中。瑞贤把手放在妈妈肩头上,轻声道:
「妈,不要忘了,我们家还有阿荣与阿农,他们两个一定可以读大学,出头天。何况,读军校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秋芳陷入沉思,眉头深锁,片刻之后方微微道;
「好吧!我跟你爸爸讨论后再作决定。你先下去吧!」
瑞贤走后,秋芳轻轻站起,走至窗边,双眼已泪流成行。
2。第一卷兄弟个性天壤别,么子扬名全村知
每逢上课日,村庄的人几乎都可看到瑞荣骑着一部非常老旧的脚踏车载着弟弟鹰农一起去学校。这部脚踏车的历史悠久,秀红骑完之后交给瑞贤,瑞贤去读军校之后又交给瑞荣。常可看到瑞荣与鹰农两兄弟在路上因为脚踏车链条脱落而蹲在路边,想办法将链条挂回齿轮,手中沾满油污,擦拭在裤管上。
穷苦人家的父母为了生计通常疏于管教小孩,因此,瑞荣与鹰农两兄弟几乎天天在一起。哥哥瑞荣酷爱运动,体格壮硕,不喜欢读书,打架是家常便饭。弟弟鹰农则较瘦,文静且酷爱读书。在学校,瑞荣是鹰农的保护神,弟弟被同学欺侮,瑞荣一定飞快跑到鹰农的班上兴师问罪,讨回公道。学校老师对瑞荣甚为头痛,铁的纪律、爱的教育,皆无法使瑞荣安静下来好好读书。
有一次,两兄弟放学回家的路上,瑞荣骑着同样的老爷脚踏车载着弟弟,路过一处大片的芒果园。见到树上芒果皆已半黄熟透,瑞荣灵机一动,马上停下,说:
「阿农,我书包里的东西先放在你书包里。」
鹰农不知瑞荣突来的举动有何目的,只有照作。
「你在这边等,不要给别人看到。」瑞荣拿着空书包往芒果园里面钻。
不一会儿功夫,瑞荣背着饱满的书包从芒果园出来,露出得意的笑容,掀起书包盖,说:
「阿农,你看。」
鹰农这才猛然察觉到瑞荣把书包腾空的目的。
「阿荣,我们回去一定会被打骂。」鹰农语气紧张。
才小学五年级的瑞荣讲话却像大人般慢条斯理:
「你知道吗?熟芒果如果没采,会掉到地上烂掉,太浪费。」
「我怕回去被骂被打。」鹰农语气中流露惊惶。
「你怎么这么笨?回去不要讲就没事了。」
瑞荣踩着脚踏车,吹着口哨,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脚踏车后座鹰农跨坐着,满脸不安的神情。
瑞荣生性好动,不喜读书,但却沉醉在武侠小说之中,满脑子豪情侠义。进入国中后更变本加厉,成群结党,打架滋事时有所闻。不过,说也奇怪,瑞荣在家却是个孝顺的儿子,对父母百依百顺,粗活会自动揽下。由于姐姐秀红在台中工作,哥哥瑞贤在左营读海军士官学校,瑞荣心态上稍有转变,认为现在他是家中最大的小孩,凡事会主动为父母分忧,对弟弟鹰农则爱护有加。
由于常常打架滋事,文庆与秋芳常常被学校老师与别的小孩家长告状,瑞荣亦因此常常被文庆责骂,甚至叫瑞荣跪着,拿皮鞭抽打。秋芳亦因此常和文庆起口角,因为秋芳总觉得文庆责罚太重,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家中气氛亦因此常处阴霾之中。
有一次,瑞荣被罚跪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文庆发了一句狠话,
「你今天都不准吃饭,看你有没有力气再去打架。」说完便和秋芳上菜园施肥。
这天只有瑞荣与鹰农在家,鹰农看父母亲都已出门,便对瑞荣说:
「阿荣,不用跪了,先起来,等爸爸回来再跪回去。」
瑞荣面带微笑,站起来说:
「阿农,我们去焢蕃薯。」
贫穷乡下的国中学生真正喜欢念书的人实在不多,绝大部分皆是混时间等毕业拿文凭。
瑞荣好打抱不平,见义勇为,在学校中知名度愈来愈高,跟随者日众,渐成一个小团体,十几个国中生常厮混在一起,瑞荣心中亦以老大自居,放学后常在学校附近冰果室跟同伙分享武侠小说的故事,然后匆匆挥别同伙,骑着老爷脚踏车去载读小学的弟弟。
民国五十八年三月,瑞荣就读国中三年级下学期,由于一名同班同学骑脚踏车被一名林姓恶少推倒,全身多处擦伤,瑞荣率队冲到林姓恶少家中,拳打脚踢,棍棒齐飞,致使林姓恶少挂彩,双手骨折,脸颊有一片大疤痕,林姓恶少的家长气急败坏,坚持提出民事赔偿与刑事告诉,瑞荣因此被学校退学,判九个月感化教育徒刑。
整个家因为瑞荣的事而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文庆盛怒之下,叫瑞荣跪在祖宗牌位前,狠狠地以扁担毒打。个性顽强的瑞荣不发ㄧ语,跪在地上,眼睛紧闭。秋芳拉着文庆的手,哭着央求文庆不要再打,文庆却越打越用力。秀红寄回家两个月的薪水,瑞贤也寄回家一些钱,家中仍无法凑足现金赔偿林家,文庆最后决定把家中唯一的一条黑水牛与六只黑猪也一并卖掉变现,送到林家作为赔偿。秋芳的心情跌落谷底,终日以泪洗面。
瑞荣要报到服刑当天,文庆、秋芳、鹰农三个人陪着瑞荣一大早由埔里出发,多次转车,到了新竹少年监狱已接近下午三点。报到前一刻,瑞荣不发一语,但从其表情可看出他心里满怀愧疚。文庆面色铁青,低头不语。秋芳则眼角泛着泪光,拉着瑞荣的手,不知怎么表达一个母亲心里对小孩的爱意与关怀。鹰农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对四周围的景物都好奇,东张西望。
匆匆几个月过去了,瑞荣服刑期满回到埔里乡下家中,由于过去纪录不佳,文庆禁止他外出,瑞荣本人对读书亦兴趣缺缺,最后只能在家中帮忙养鸡鸭干粗活。
又过了三年,民国六十一年七月,平时文静酷爱读书的鹰农以非常优异的成绩由国中毕业,参加台中地区高中联考成绩第三名,成为整个村中历年来唯一考上台中一中的人,村中老少争相道贺,家中喜气洋洋,文庆、秋芳顿时觉得这个家又充满希望。同年九月,鹰农之大姐秀红亦在媒人介绍之下,嫁给南投张家,婚后相夫教子,过着平淡简朴的生活。
瑞荣久住家中,不耐乡下单调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