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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里,她没有听过这样阴凉的声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个……当归?
——当归?皇后陛下可要说清楚,我叫什么?
为何你如此惊慌?你确实叫当归,没有错——当她心里这么说着时,浑身遽痛,如火烧如冰浸,她想动却是动弹不得,大红艳火自她眼前烧过,烧得她胸肺几乎炸开的同时,巨幅火焰刹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红花,尽洒落在她赤裸的身躯上。
好痛!好痛!
细微的冰泉在她周身浮动,她明明没有眼睛去看,却知周遭所有的动静。真是遗憾啊,没法跟他一块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她在丽河杀了人,心里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风俗民情书看过,当人死入地府时,大魏地府里的地狱之火翻飞成红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坏,死后那红花落在肤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经历九重宫门后,她心里已有准备,死后会痛上这么一回,说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滚。但即使再痛,也绝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着阳世亲近人的名,只会教那人有着连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后,沿着一路上的红花走,就可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
这一世,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
——皇后陛下?
当……
——我唤了你许久,皇后陛下,你仔细想想,这当归两字打哪来?你打算归哪呢?
归哪?她还能归哪?现在她只能跟着红花走,不是吗?何况,当归是他的名,为何百般追问她同一件事?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着大魏陛下么?
可得我的死讯了?
——刚得。他已派钱临秀专程亲来,可惜即使钱临秀来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
是啊……他会难受么?他心里是有她的,自然会有那么点难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当日她对头儿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说心头上的伤疤没有愈合那是骗人的。
她把头儿当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这事时,她心里有些遗憾,但,现在她反而庆幸,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会如她当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这一年内他会再立个后,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孙的摺子可能压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适合他呢?会不会出宫时替他带点好吃的?大魏宫廷饮食不弱,只是多以腌制品为主,没有新鲜的蔬果与海产,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虽然是天子习惯,但她见了总是……唉,谁先喜欢了谁就输个彻底,她就是心疼,没什么好遮掩的。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看似是她喜欢这样他才做,其实,他也是喜欢肌肤相触的亲近感觉,只是他不会说出口。
思及此,她心里微微一笑。原来前尘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欢着李容治,也很快乐地挣得一刻是一刻,但心里深处总是有着些许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达的这一世里,得到的已是极好了,有个人能教她打从心里愿意付出,有个人能让她感受欢喜的情绪,有个人能在心里留着她的小位子,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着,下一世,她不是徐达了,让她到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见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们之间没有天下没有委屈也没有必须克制的爱欲,就她与他,单单纯纯的相爱……
当归,当归,这两字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人自九泉下转世,再回归九泉,当归不过回到原始之初罢了!正巧徐回身边这人也叫当归,岂不是顺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细想想你要往哪走……
隐约中,有人惊惶大喊,随即,她的意识被大红的火焰烧个彻底,连灰烬也不留。
☆ ☆ ☆
掠过大魏宫殿的飞鹰连连长啸,惊动了李容治。
他撩开床幔下了龙床。
“陛下。”太监低声道:“才三更,还早。”
他应了声,任着太监们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开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灿烂,不见天上任何老鹰的影子。
“方才你们听见鹰啸了么?”
为首的太监回头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摇头。“陛下,兴许是咱们耳背……什么也没听见。”
“是么?”他笑道。一名太监换上较明亮的灯,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风上,神色短暂空白,随即又笑:“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太监正要退出时,又听得他道:
“对了,眼下正好有空闲,你们去把呈上的画像一并送来吧。”
太监们面上有喜,连忙应声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着屏风,最后恍惚的走上前,轻柔抚过屏风上的字迹。
“……徐达……徐达……当年我就任你这么走了……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痛……”现在就是报应吗?当年就只想着他不想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将她扯了进来,结局却还是他一人继续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当年徐达装死入棺,他心里微恼,气她宁可装死也不肯与他一同当这一世的帝与后,如今,他却宁愿她装死。
徐达,你装死后会上哪呢?回西玄?不审走遍大魏?
“陛下,画像到了……”太监几乎是用跑的将画像送来,他一一摊开画像,想起房里还藏着有人塞的银子,犹豫一会儿,把几张给银子的画像放在最上层。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着屏风上的谏言,嘴角噙着柔情的笑,听得太监讶一声,他转头恰恰看见那太监正摊开最上层的画。
那画是……
他面色遽变。
那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要卷起,李容治神色强定,挥手道:“都出去,这……这地图也留下来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着那地图。
半年前临秀兼程赶去得庆县,将山谷地形细细画了下来,笔触轻颤,显然在画的途中已经看出徐达生机渺茫。
乱石砸下,不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着滚石跌落狭谷,那真真是尸首也难找了。
一个月前,临秀与月明归来,伏跪在御书房久久不起。
几日前,乌桐生回到京师的小宅,足不出户。
昨日,他亲自微服出宫去见乌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没跟去,来不及救二小姐,这半年来我留在得庆县,但盼能寻着二小姐尸首,无奈天不从人愿,想来老天这一世对徐达与乌桐生不甚赏脸,这才教我们这一世遭得如此下场。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来世,她但愿生在大魏沿海一带,日夜与海为伍,过两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带,再不教一个自称神师的人为新生孩儿算命。”
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乌桐生的语气、神态。
乌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这对陛下来说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顿,他冷声道:“连我乌桐生半年都寻不着的人,难道还会活着不成?陛下,你且也绝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确然已死,没有什么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现在再忆起,那杀伤力仍教他心头如刀绞,疼痛不已,他杀气毕现,一脚踢飞屏风。
哐啷一声,屏风遽然倒地,门外的侍卫与太监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泄恨,多想令旁人一块痛着,他为九五之尊,杀个人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个家灭个族,都还得跪着谢他恩典,凭什么他痛得都感到那心头活生生裂开流出鲜血了,他的臣民却是照样过得和乐?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于子民?
他要杀谁要剐谁,谁能说话?
他心里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摊开的十多张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线却弯了弯。每张美人肖像背后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势力,以及贪欲……
指腹轻轻跳落在每张图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无骨,我见犹怜,要先拿谁开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声音在门外轻唤着。钱临秀这几日夜里没出宫,都在值日房委屈睡着,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随时赶来。
“……没事。”李容治下意识看向门,忽地瞥见另一头的长榻。他想起,她的寝宫里有着一样的摆设,在窗前有着相仿的长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间,宫里庆典不断,他与她虽可天天相见,四周却永远都是朝臣,没有例外。
他自身是无所谓,但心里深处总是明白她并非彻底地心甘情愿坐上凤椅,她背后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诱她落地,岂能让她再展翅?于是,元旦日那天,他将入睡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只有他与她,没有第三人,她要怎么做都随着她。
他在这头被束缚的小老鹰前放了一碗没有味道的肉,她却吃得甚为心满意足。至今,他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四年元旦夜里的那半个时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着,笑着一直看着他。
不管这半个时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随意看本书,每当他不经意抬头看向她时,她那较之十九岁时更娇艳的脸蛋都靠在膝头上,美目片刻不离他。
片刻不离他。
每每确认后,他含笑继续看着书,心里越发快活起来。
今年年初那半个时辰,他笑着主动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着她的注视,愉悦且心境平和地熟睡过去。那时他心里想着,上天仁德,终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让西玄不识徐达之才,他这才有了机会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荡荡的长榻上,良久。
“临秀,准备笔砚。”
门外的临秀立即送进笔砚。他一进来就见翻倒的屏风,桌上美人肖像图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见到其中一个折了角,那幅美人图是其中之最,她的父亲也是第一个上奏要陛下延续千秋万世之基业,皇后已死,固然伤痛,但也得顾及大魏百姓……头头是道也就罢,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女儿呈了上来;更千不该万不该在前两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钉。
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怎会不知陛下不动声色地拔除眼中钉的狠劲呢?如今他百般庆幸自己的父亲在看见徐达拿起金刀后,当机立断地让大姊许了他人。
“那天,我亲眼看见陛下接了遗诏却无喜意,反而一直眼寻着地上尸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松了口气几乎站不住。罢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万不可搅入后宫,否则将来钱家迟早会出事。”当年,他老爹语重心长。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临秀将美人肖像移走,取过新纸,细心磨墨着。他觑着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过的迹象,但面色确实是苍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风来?”
李容治闻言一怔,回头看着倒地的屏风。看到临秀都觉得他又神游它处了,才听见李容治温声笑道:
“扶起扶起,这是皇后四年来为朕着想的证据,怎能破坏?”语气带着无限眷恋,但在下一刻他却道:“天亮后,教人抬去皇后寝宫,过几天等我提了再抬回来。”
临秀应声称是。陛下这几日是不愿见谏言,想必心里有了计较,他扶起屏风后,走回桌前时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笔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说话。
“像么?”李容治头也不抬。
“像……像极……但……好像年纪大了点……”
李容治微微笑着:“女人家的年龄总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时没什么两样,就是成熟些跟越发地令人心爱了,方才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现在再成熟些。”
“……是理应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这几年,她忙着与我治国,哪来空闲生子,这六年限实在过短了些。”
“……是。”
“对了,你大姊过得可好?”
临秀心头遽跳,一时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着:
“孩子都三岁了,过得还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无法猜测,真怕陛下见不得有人过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会儿,笑:“你父亲功在社稷,钱大小姐出嫁时,皇后曾亲自去恭贺,她生孩子时,皇后可去看过?”
“看了。皇后陛下说,孩子生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