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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连下了十多天大雨。好在发生泥石流的时间是下午,都在操场上,不然的话——”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再想想另一种惨烈的后果,不禁后怕。“当时有个学生闹肚子,一个在教室里,叶老师看着山体滑坡,冲进去扯了他没命似的跑,才拣了条命回来。这以后新建的校舍才转到村子里。”
叶老师。于建见叶慎晖突然停步,脸色惨白,他心里也是疑惑又夹杂着心疼。不知道小眉为什么会逃家,怎么在这里出现,叶家的小公主又是怎么在这里生存。
小良村不见砖瓦房,所谓新校舍也只是土胚砌成,没有窗玻璃,只是在窗洞下部用报纸糊着。村支书不明白他们的来意,只知道是县里陪同的自然是大事情。陪笑地说:“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再来看看?”
他们花了六七个小时才到这里,已经是下午了,同行的人都有些饿,拿眼睛望着叶慎晖,不知他意下如何。叶慎晖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环视四周低矮的土房,报纸窗,砂石铺的小操场空落落的,连个单双杠都没有,中间孤单地竖着一支国旗杆,地上只有粉笔划的一格格想来是做游戏的图案。他曾经起了那么多高楼,有权贵享受的别墅豪宅,有市民需要的温暖家园,他下辖的星汇城里出售的一件皮具的价钱可能都可以在这里兴建一座校舍,而他最爱的人却蜗居在这样的环境里,怕是冬天连床厚点的棉被都没有。
他分开众人,寻着朗朗的读书声过去。学校不大,只有四五间教室,两间是空的,他一路寻过去,揪成一团的心似乎被他提到了喉间梗在那里。
那间教室坐满了孩子,年纪不一,大小都有。有的脸上糊得脏兮兮的,有的顶着颧骨红朴朴的两团红晕,但是都挺规矩,个个坐得腰板笔直。前面有个女孩背对着孩子们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字,头发才过肩,随便一条红绳子扎着。
那个背影他一看便知道了。
是他的丫头,他的叶轻眉。
孩子们受到外面人声的影响,胆子大点的站了起来好奇的张望着。轻眉发现了后面的骚动,转过身想板上她怎么也板不严肃的脸。
顺着他们的视线,她迎上那对梦里出现过万千次的眸子,她心神大乱,不敢再与他对视,不敢深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敢分辨他眼里闪烁的银光是什么,她右手紧紧抓住课桌一角才站直了摇晃的身体。手指关节因为发力而泛白,她定定神,敲敲桌子,把孩子们分散的注意力拉回来,才用发颤的声音说:“下面和我一起朗读,我的家乡有一条无名小溪——”
吃过了饭李副县长一干人等先行下山,连于建也被叶慎晖一起赶了回去。村支书听到李县长交代说要好好招待贵客,整条村子翻遍了也没什么好东西,最后拎了只风干的野山鸡给小眉送了来。
他一下午哪里也不去,就坐在教室后面。她背上如芒在刺,不自在到极点,却假装镇定地照常上课。小良村只有三位老师,每人都身兼数科,各个班的学生也是年龄参差不齐,一下午她也没时间照应他,由着他坐在最后一排。叶慎晖冷漠自持惯了的人,今天却放下平日保持的距离感,主动问起旁边的小孩叶老师教书教得好不好。山里的孩子本就纯朴热情,再加之一年见不到几个外乡人,对他好奇无比,一来二去,没几下就混熟了。轻眉在上面看他小声和旁边几个孩子说话,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只隐约听见轻笑。她越来越不耐,猛敲着桌子说:“如果再干扰课堂环境,就请你出去。”这样,最后一排才收敛了几分。
晚上的时候向平已经接到支书的吩咐,孩子们放了学轻眉走进厨房看她已经忙乎起来。叶慎晖上去主动自我介绍是轻眉的亲戚,向平把手放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才与他握手。她长得不漂亮但是眼神坚定,透着些微好奇,与他相握的手掌粗糙有力,“我叫向平,小眉的同事,我爱人去溪上了,抓山蛙,呵呵,你来的时候巧,现在这个季节山蛙长得最肥。”
说话间,陈小东拎着一串铁丝穿好的山蛙回来了。他是济城人,说起来还是叶慎晖的学弟,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两个人闲聊时一会工夫向平已经麻利的把干辣子山鸡丁,辣子爆牛蛙,椿芽鸡蛋摆到厨房外院子里的石桌上了。叶慎晖一看主食是红苕稀饭,红苕多米粒少,心里明白桌上三个菜怕是有两个都是因为他这个客人才会有的。他面前稠稠的一碗粥,再看看小眉的,心里一酸,把碗里大半都拨了给她。
她低着头,也没拒绝。向平和陈小东对望一眼,好奇心更甚。
陈小东问起济城的现况,他毕业时来云梁支教一年,认识了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教书的向平。后来回济东后遭遇失恋,逃避到这里,却慢慢喜欢上了向平的爽朗,简简单单地举行了婚礼,算是在这里扎了根。他也才三十出头,生活艰难,面相看起来象是比叶慎晖还大。
叶慎晖多年在名利场中打转,这些他一直当作是热血青年的故事没想到会发生在他眼前。迟疑的说:“那将来有了孩子——”提到孩子,他心里一慌,看了轻眉一眼,见她神情还是淡淡的,他才放下心。
向平爽朗地笑着说:“那怕什么?一样养大一样读书。粗长的孩子还皮实些。”
“不过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差,我看如果下了暴雨,教室的土墙只怕会塌。”
陈小东皱着眉头,“县里的教育经费本来就少,拨下来又挪用到别处,我们这新学校还是附近乡民帮忙搭建起来的。教室太矮,我也怕学生视力受影响。”他说着笑起来,“我看我回济东跑捐助算了,听你说这几年济东发展这么好,应该有希望的。光你这身行头,大概也够我们建新校舍了。”
他这话一说,连强自淡定的轻眉也忍不住露齿一笑。叶慎晖虽然面上讪讪,有些发窘,看到她终于有了笑容心里倒喜悦了几分。
“小眉,别顾着喝粥,吃菜,今天是沾了你的光,不然老支书的毛一年都拔不下一条。”向平夹了只山蛙腿递到小眉碗里。
叶慎晖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下那只山蛙腿,“你以前不吃奇怪的东西。”
“她?她第一次吃山蛙足足吃了一盆。”
向平的话让她脸上一阵绯红,“向姐,那时候几个月没沾过肉了,把你的腿烧好了我也吃得下。”
叶慎晖再无谈兴,闷头把碗里的稀饭喝完。
晚上陈小东帮他拼了几张课桌做床,轻眉拿了床被子过来:“是我盖的,你放心用。山里晚上风大,小心着凉。”
“那你用什么?”
“我有铺的,一半垫下面,一半盖就够了。你早点睡,我把作业改完也睡的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一堆的问题要问,很想拉住她,捧起她的脸好好端详。可是……他还是把被子铺好躺了下去,呼吸间又重新嗅到她的味道,被子太薄,不知道她是怎么过冬的。还好,她还活着。他闭上眼,强忍了一天的酸涩的泪终究还是滑了下来。
她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叶慎晖看在眼里,也不问她什么,如前一天一样,坐在最后一排听她上课。孩子们对他很好奇,昨天胆小的今天也壮着胆子凑过来,课间休息的时候围着他问城里面的事情。有些问题太过刁钻古怪连他也挠头,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讲。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再忍不住,扯了他衣袖走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质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去?”
她松开手,头拧过一边,好一会才说:“我不会回去了。”
“你忍心?你怎么不问问我奶奶现在怎样?”
她一慌,回头睁大眼睛看住他,“奶奶——”
“奶奶身体还好。”他叹气,本打算骗她回去的,还是不忍心。“她一直挂念你,想起你就哭,你也知道奶奶做过白内障手术的,流泪多了伤眼。可是你一走几年,音讯全无,我们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叶轻眉,你还真的是铁石心肠。”
她眼圈泛红,转开头去,低低地说,“我是被诅咒过的,没那么容易死。”
春寒料峭,山风仍有些凛冽。他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气,肺叶都好似被冰住了。
好半晌他才又问:“怎么会来这里?”
“没打算去哪里。”她回想,“那时候只想着离开,在江南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就坐上了往西的火车。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那个小站名字好听,就下车了。然后坐客车一个小城镇接着一个的逛,没有长途汽车就搭过路的车,就这样辗转着,后来走到这里没汽车了就走路。淋了场大雨,是陈大哥发现我的,当时躺在路边,他用自行车驮了我回来,病好了就留在了这里。”
她娓娓道来,平淡无比,在他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一个女孩子,如果路上遇到坏人——他不敢想象。“那泥石流怎么回事?还有你卡里的钱怎么不动?环境这么差,你一定要逼自己受苦?”
她回目一笑,“你都知道了?难怪你找到这里来。泥石流很正常,这里雨水多,山上的树都快被砍光了,每年总会有几次,要说去年那次还真是命大,想想我都怕死了。”
他再是禁不住内心四处冲撞的情绪,伸手过去拉住她的。她抿着嘴想挣脱开,他却是用力不放。“你放开,”她低喊,“我再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了。求你明天回去好不好?”
“你就这么恨我?恨了四年还不够?恨到奶奶也不管?情愿天天吃红苕稀饭也不动我给你的钱?”
他握得她好痛,痛得她眼泪流下,“奶奶是我对不起她,从一开始和你在一起就对不起她。你的钱我取过,我取了九千想帮学校盖新房子,才取出来就被抢了,连卡也一起抢了。就算还有卡我也不敢再用,我真的不想你找到我,叶慎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她泪光盈盈看着他,”你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你就这么恨我?”他心似槁木败叶,眼里满盈的酸楚渐渐凋落,变成浓浓的落寞之色。
她掩面蹲坐在地上,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来,说:“我不恨了你了,我是说真的,早就不恨了。我只是恨自己。前两年到处流浪的时候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忍不住,一头栽进去。只顾着自己快乐,什么都不理会,到最后我们的幸福却要拿我们的骨肉作代价。我明白你当时那样选择是对的,你也一样不好过,我们自私了一次,如果还要再自私第二次把孩子勉强生下来——那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如果让宝宝选择,他大概也不喜欢。我那时想通了就不恨你了,我只是面对不了自己。我想奶奶,想你,想得发疯,但怎么回去?怎么有脸见奶奶?连我都瞧不起自己,我怎么有脸?”她捂着嘴,极力克制全身的颤抖,哽咽的喉音卡在胸中,一下下闷撞着,其痛无比。好一会才又接着说:“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很平静,平静到你无法想象。去年有几个学生考上县里的中学,我看着他们觉得很自豪,活了二十几年,总算作了些有意义的事。以后我会留在这里,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很开心。”
他也蹲下来,握住她双手,“和我回去,回去我们也开间学校,你也一样能开心。好不好?小眉?”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吗?”她颤抖着双唇,“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脸埋在她掌心里,无法抑制的悲凄。再也回不去了。他做了什么?要拿她的一生来陪葬。
他高贵的头伏低在她面前,他往常能担起千钧之力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他滚烫的泪烧灼着她的掌心。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只有爱才可以让人如此卑微。可是她怎么面对自私的自己,面对那个失去了的无辜生命?
第二天,他离开。
天色灰暗,下着毛毛雨。下了山,雨势大了些。他的头发淋得塌垮下来,湿答答地。他对冷冽的强风、濛濛的细雨,和头顶的乌云都浑然不觉,凝目远眺半山腰那个纤细的人影。过了很久,他嘴角扯了扯,说不清是不是笑。他再也不是个完整的人了,没有她,他再也找不到内心的平静,他伤痕累累,他记得她说过她会恨他一辈子恨到她老恨到她死恨到她骨头化成灰那天,那么,他也带着没有她就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痕到老到死到骨头化成灰吧。
同年
济城的夏天越来越难熬,往年白天再酷热,晚上也有些徐徐的风,这几年到了晚间,暑气比白天还甚。都是有钱惹的祸,家家开空调,全球不变暖还怪了。
于建心里嘀咕着,见到叶慎晖出现在大厦正门,急忙把车门打开。
他从后视镜里偷窥了下老板的面色,心里不由又嘀咕,都象叶先生的脸的话,哪里需要开空调,连电费都省了。
要说他比叶慎晖还要大两岁,可是叶是他老板,他是司机。按照旧时候的规矩,他只算个下人。不过于建还真没羡慕过自己的这位衣食父母。
他是个实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