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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姬杼的信任之前,她对苍氏的王牌就是阿娘,他们并不知道她已知晓阿娘的死讯。
大夫人见到她卑微如尘埃般的求饶,又见她极力撇清母亲的干系,方才兴起的防备顿时消散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仗着容貌兴起了点胆子,谁知被陛下泼了冷水。瞧她怯懦的样子,一次尝试失败就吓成什么样子,想是以后未必敢再试。只需长长久久地将真相瞒下去。
她不能离宫,如今挂名在大夫人名下,也不可能召见亲生母亲,大夫人并不担心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可不敢再信你。”大夫人并没有立即放心,存心拿捏她,冷笑道:“这么大胆的事你都做出来了,焉知你不会做更大胆的事?”
苍郁抬头傻傻地望着她,急切地表达忠心:“那……大夫人要如何才会信我?大夫人说什么我都照做,绝不敢违背!”
“傻孩子。”大夫人叹息着,伸手扶起了她:“起来吧,堂堂一国之母,这像什么样子?”
苍郁自从落到这群人手里,还从未有过这等待遇,便露出在受宠若惊的表情。
大夫人引着她走到中殿中央的凤座前,便放了手,对她道:“坐下吧,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苍郁犹疑着不敢坐,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夫人:“这……大夫人尚且站着,苍郁不敢……”
大夫人笑得慈爱:“你这傻孩子啊,以为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因为你气走了陛下,便用你母亲来威胁你?七娘子的事大老爷是做了急了些,若不是你执意不肯进宫,他也不会这么逼迫你们母女。”
苍郁想到母亲的死,心中冷笑,面上却还得做出惊异的样子:“那大夫人进宫是……”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个世家能永久兴盛,便是兴盛了三百年的苍氏,也难免逃脱这个命运。这些话从前我们不想说,因为你还小,未必能理解,可如今再不说,又怕你再胡闹。”大夫人道,面色凝重起来。
“你只知眼下苍氏一族享有何等尊荣,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亟待取代苍氏。新旧更替本是常理,可我苍氏一族人口兴盛,需要照拂的孤儿寡母也不少,若是苍氏倒下了,这么多人要怎样活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若是苍氏主家失势,自身难保,即使再想照拂,也是有心无力。”
大夫人凝视着苍郁:“这么说也许很失礼,但娘娘应当知晓孤儿寡母的难处,这些年若不是主家接济着,您与七娘子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苍郁脸色苍白。
若不是已历尽一世,以自己上一世的天真,一定会被大夫人骗过去。旁的人只会试图用荣华富贵说服她,希望她是个贪婪的人;但大夫人只一眼便知这些对她无用,提也不提。
这些话她并不信,但不得不承认有道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若非主家势力稳固,自己与母亲未必能活这么多年。
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们逼死母亲的理由。
而且苍氏也并不像大夫人说的这么没野心。
然而再多话她都只能憋在心里,等待能反驳大夫人的那一日。
“可是,为什么是我?苍氏有那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为何偏偏选中了我?”泪珠蓦然滚落,苍郁喃喃地问。
“因为这么多女孩子里面,只有你最善良懂事。”大夫人声音很轻,似低语,又似叹息。“其他的女孩子,很容易被旁的东西诱惑,置苍氏生死于不顾,我们不能冒那个险。”说着她不禁哀戚了起来:“若是阿芸还活着,或者我有别的女儿,我和大老爷又何必做这样遭人怨恨的事?女人多的地方是非最多,若非为了苍氏一族,我连阿芸也是不愿送进来的……”她忽然侧过身去,高高地昂起了头,深吸了一口气。
苍郁很熟悉这个姿态——从前她顽皮惹得阿娘快要落泪,阿娘便是这般令泪水不要掉下来。
前一世她与大夫人接触不多——前世她很听话,从头到尾都是教养嬷嬷们管着她,用不着大夫人费心。
她不信大夫人,心中却为大夫人的伪装动容——高高在上的主家大夫人放弃了更好用的颐指气使,宁可示弱拉拢她。
若非知晓真相,她便是重活十次百次,仍会死在这些人手上。
大夫人做出这种姿态,“天真”的苍郁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不让她起疑。
于是苍郁离了凤座,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大夫人身前,哭着说道:“是苍郁不懂事……苍郁辜负了大夫人的心意……苍郁再也不会任性了……大婚那日,我本是想借陛下之手讨得公道,若不是陛下生气没听我说完,苍氏一族就毁在我手上了……我有罪,请大夫人原谅……”
苍郁上一世活得极其失败,随意地相信任何一个看来可信的人,直到死才醒悟。
临死之前,她想得最多的是:明知有些人可能会欺骗自己,却为何会信了他们?
只因那些人看起来很“真心”。
不够真心的人,认错也只说自己错了,却不说错在何处。而真心的人,会坦诚错误之处并为之愧疚,尤其是错误中最不欲人知的部分。人而知耻,耻而知羞,羞而知遮掩,这是常理。只有敢坦白“耻”,才能显露出“真”。
她活了二十多年,因为一死才知晓其中差别;大夫人执掌苍氏这么久,自然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与她多说这么多话,不过是试探她有几分真心,往后能信她几分。
苍氏做事绝不会没有后手,苍郁身后一定还有备选的其他人。
苍郁若想复仇,便不能让他们有机会用到后手。
幸亏她在姬杼那里吃过亏得了教训,知道掩饰眼神拿捏语气;兼而纪小,大夫人对她的防备不会那么高,也不容易发现破绽。
☆、第3章 前尘
大夫人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松了一口气。
用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尤其这样苦惯了的人。大老爷先前急了些,一味施压才激得苍郁敢反抗,虽然如今继续施压也能成行,然而若是她的心不向着苍氏,总归不是件令人放心的事——毕竟这个位子多少人正盯着。
她矮下身,却不是再度扶苍郁起来——极度出乎苍郁意料,她跪在了苍郁身前,神色肃穆。
苍郁吓了一跳,忙道:“大夫人,您这是……”
“今日娘娘求我原谅,我又何尝不是需要娘娘原谅?”大夫人双目流露出一丝凄苦:“逼迫娘娘与七娘子母子分离,又以七娘子胁迫娘娘,纵是无奈,也实非可为之举啊。”
苍郁于是明白过来,她向大夫人透露出真心,大夫人信了,这是在与自己交心。
虽不知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在苍郁看来她大可不必如此,从前的苍郁早在那番新旧更替的话之后便会信任大夫人。但仔细想想,若是前一世大夫人这么做了,自己一定会没有丝毫怨恨、死心塌地,顿时不禁浑身发冷。
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弄阴谋,比先前所想的还要惊险万分,他们的心思太深沉,一个不小心便会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苍郁连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多说多错,叫大夫人起了疑心,只能让眼泪流得更汹涌,口中喃喃道:“大夫人……”
她只管跪着痛哭不止。
大夫人取出帕子,柔柔地替她擦拭泪水:“娘娘如今万人至尊,往后切不可再小儿心性,这么爱哭,咱们苍氏一族任何时候也不能落了下风。以后在宫里若是受了委屈,虽不能安排七娘子进宫劝解娘娘,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随时都愿意为娘娘解忧,娘娘只需同嬷嬷们说一声即可。遇到棘手的事,也可以同嬷嬷们商量,她们都是可靠的人,娘娘大可以放心。”
“谢谢大夫人。”苍郁哽咽着说。
直到此时她才敢松气,因为大夫人看来暂时是不会放弃她这枚棋子了。
苍郁出身于世族苍氏远房的一个贫困之家。苍氏是大周朝名门世家,祖上曾辅助开国皇帝夺得天下,累世簪缨。纵观大周朝历史,从未有任何一个世家像苍氏一样历经三百年风霜仍牢牢把握着朝廷命脉,不曾倒下。
苍氏的荣耀同苍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父亲早亡,她和母亲多年来依靠主家微薄的接济以及并不常有的绣活养活自己。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苍郁从未奢想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她遗传了母亲的知足常乐,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加个勤劳的夫婿,再不用靠主家接济。
十二岁那年,她曾远远地看过主家唯一的嫡女苍芸出嫁——嫁给皇帝,成为皇后,这样的喜事不是苍家头一桩,但所有族人都必须观礼。苍郁远远地看着,心不在焉,想着家中尚未做完的绣活,若是完成了可以挣10个铜钱,够买好几石米。
她不认为自己和这样含着金汤匙的人能有什么交集,这一切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人们不会因为苍芸成为了皇后就会为她的绣活多付一个铜钱。
可命运谁说得准呢?
皇后苍芸入宫三年就病故了,皇帝伤痛不已,一年后才在众臣的恳求下另择了新的皇后。
在为自己嫁妆奔波的苍郁听见震耳的哀乐,停下了脚步,目送同样姓苍的女子远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踏上的路途,竟是紧追其后。
苍芸的灵柩从朱雀大街出城,运往皇陵。苍郁看着她的灵柩远去,心里暗自感到可惜。
朱雀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路口便是桐水巷,苍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院子,绕到偏门。这里有一处小园子,透过花窗可看见里面乌衣少年舞剑的翩跹身姿。
苍郁最爱看连陌舞剑的样子。
几缕额发不肯服帖于发带之下,散逸在脸颊边,被耀目的阳光映成金色,更显额头饱满。飞扬的剑眉之下是灿若晨星的深邃双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双唇紧抿。
每一个动作都似泼墨绘出的画像,刚劲而有张力,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并非身处小院中,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一套剑舞完,他略略侧脸望向花窗,唇角微扬:“躲在外面的小贼,想偷看到几时?”
苍郁抚了抚发辫,咬了咬双唇令它们更红润些,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衣襟是否平整,这才推开了虚掩着的偏门,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笑:“谁偷看你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她仰起头,看汗水沿着他额头滑落,便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连陌稍稍躬腰,低头看着她,唇角依然微微扬着,不说话。
明亮的双眼却透露了一丝暧昧的暗示。
苍郁红着脸,手隔着帕子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连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心覆上她手背;他手心长着剥茧,粗糙地印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温热硌人。“陪我坐会儿,聊聊天,你都好几日没来了。”他抱怨。
两人虽认识已久,却少有亲密的接触,苍郁想着阿娘平日的教导,试着挣了挣,挣脱不开。
“阿娘还等着我呢。”她极小声地说,脸红透了:“主家今日忙得很,随时都可能要我们去帮忙,我得回去候着。”
“明天还来么?”连陌并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含着笑问道。
苍郁咬着下唇,唇角翘起,快速地点了点头。
连陌这才松开了五指;苍郁只觉手心一空,却是那帕子被他抢去了。连陌将帕子塞进怀里,蛮横地宣布:“这个归我了。”
“这可不行!”私相授受可是大忌,苍郁惊叫道:“快还给我。”才几天不见,他一会儿捉她的手,一会儿抢她的帕子,尽做些让她面红耳赤的事。
“你来拿呀。”连陌坏笑。
苍郁又脸红了。他藏在怀里,她怎么去拿?
“你尽会欺负我,再不理你了!”她嗔道,背过身去。
“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可别再说我不还你了。”连陌笑得很欠揍。
苍郁见他是真不打算还给自己,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转身就跑——阿娘若是等久了,要说她的。
“明天我等你!”连陌在她身后大喊。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并没有明天。
苍家不容后位旁落,但主家仅有一女,无奈之下只好在族里寻找合适的年轻女子。而苍郁就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面容娇丽神似已故皇后,年幼,孱弱,逆来顺受,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后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苍郁并不愿坐上这个位置,因为她已有想要嫁的人,也惧怕即将面对的陌生的人和生活。然而贫弱如她,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谁也不会在乎她的意愿是什么。
更不会在乎她和阿娘的性命。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主家的大爷和他都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在她痛哭恳求时。在他们眼里,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棋子,掩饰一场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