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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爹对不起你。”
蜀玉眨眨眼,掩去心底涌上的酸涩,从绣被下钻出的手覆盖在老人褶皱的手背上。
老人在自家女儿面前早已褪去了那熟悉的笑容,只剩下慈祥:“如果不是你那早逝的母亲给你定下秦家的娃娃亲,也不至于让你被那个畜生误了这么多年。”
蜀玉扯出一个笑容,轻轻拍打老人:“娘临终之前,也没有想到秦连影的性子是那般,怨不得。”
娃娃亲,是在蜀玉三岁的时候定下的。那个时候,两家是对门,常有往来,是典型的门当户对。母亲怜惜蜀玉在胎中带来的体弱,怕以后会被众多大家族挑剔,故想法子结下了秦家这门亲事。在临终之前,还与秦连影的母亲叮嘱了一番。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自从秦连影随着他的父亲出门拜师学艺,几年后回来就性子大变。至那之后,每一年出门,回来后身边的女子就如花灯轮番转换,让人见之瞠目结舌。
那时候,蜀玉身子正在接受佘娇娇师父的调理,结局谁也无法估算。兴许就这么好了,也兴许还如以前那般,经不起跑跳闹腾,一累就需要在床休息几日,不准着地。
蜀家因着这个缘故,也就一直忍气吞声,只能看着秦连影每年过家家的‘成亲’一番。大部分,带回来的女子都知道蜀玉的存在。有的本来就是小孩子的玩闹,新鲜劲头过去自然而然的与蜀玉成了好友;只是,人的年岁渐长,他们不再是孩童,每一句话都不在是童言无忌,需要承担责任。于是,有的人也就假戏真情,少不得来折腾蜀玉一番。
蜀玉是幺女,家中又富贵,生存不存在问题,再加上众人宠爱,要什么给什么,她没想到的父母都替她想到了,费心之事基本没有,除了被限制自由,倒也随心顺意。
童年之时,那些新奇的念头,想要去外面看看的心,也被常年困顿在床给消磨彻底;稍微长大一点,认识了佘娇娇,又有自家姐妹做榜样,才逐渐认识到,就算她身子康健,也不见得可以如前辈子那般,堂而皇之的出门,想要看戏就看戏,想要逛街就逛街,更加不要说与陌生人说话了。
大户人家,家规甚严。对女子的限制更是一层层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不要说反抗,就连平日多说了一句话,串门晚回来了一个时辰,都会被长辈责备。教引嬷嬷要挨骂,贴身丫鬟要挨打,自己更是要被禁足。
有时候她也在想:一个弱女子,能够孤身在这陌生的古代社会生活下去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观察,蜀玉才彻底的明白,在封建社会,一个女人要活下去是多么的困难。
没有嫁人的女子,小户人家就算卖个豆腐,也会被男子调戏的,从而低头做人,谨言慎行,就怕以后找不到婆家;那些小说中的,女子出门开店铺、去青楼、逛酒楼,于现实中,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平民之女,没有本钱,没有家底,没有权势,没有人脉,你凭什么能够活得风生水起?
在封建社会,就算是打工,又有什么地方会聘请女子?除非去做那抛头露面的青楼卖笑之人。而被青楼女子一首歌曲,一只舞蹈给迷惑的男子,会是终身伴侣么?那是恩客,不是良人。
甚至于,在那遥远的男女平等的社会中,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卖笑的女子为妻?就算是娱乐明星,又真的有多少豪门会娶那些‘风光无限’的女子?你说你洁身自好,又有几个男人会相信?
在这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都是被锁在高高的阁楼上。府中前院更是少去。不为别的,前院历来都是人来人往,有头有脸走门串户的男子进出的地方。一个大家闺秀,真被陌生男子撞见了,招惹了是非,大户人家为了脸面,挨打挨骂都是小事,被打折腿也不会有人心疼。就算家中父母偏袒,外人也会觉得这家小姐不懂规矩,不懂教养,在外传开,坏的不止是你自己的名声,更是家誉。
平日出门不单要带帷帽,更是在内院坐上了马车后,方能出门。来往人家也都是门户相当的富家或者官家。就算是偶尔偷溜透气,挑选的也都是如烟袅楼这般安全第一,保密性质比较好的茶楼。
小户人家,女子只是赔钱货。
大户人家,女子只是利益往来的一方。
身不由己,却又无法挣脱。
蜀玉是个俗人,更是一个懒人。既然身子不容许,生活条件又充裕,她何必为了那小小的自由来挑衅这个社会的根本?
长久以往,秉着心疾不能受刺激的法则,她的性子也就越发冷淡下来。
本来想要偷个懒儿,顺应了父母的安排嫁给秦连影。
被限制了足禁的女人,认识男人的途径有限,了解男人的途径有限。嫁给陌生人,还是嫁给认识的人,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开始的时候她还随遇而安,久而久之自己也发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
秦连影,他根本就不是良人啊!
可惜了这么多年,她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多一抹爱情的绚烂色彩,想着法子让自己逐步爱上对方,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是一花心大萝卜。
心,其实早就冷了。
只是,需要淡化的感情还要耗费一些时日。
也更是为了让外人偏袒她这位弱女子,少不得要在外人面前装做还对秦连影情根深种的样子,也为她赢得了一个痴情的好名声。
一个有着男女平等思想的女子,如何对花心男子‘痴情’?
她偶尔想起,都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难题。而现在,这个难题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候。
掩去心中众多烦杂,她淡淡的问:“如今这般,爹爹还要女儿嫁与秦家么?”
老人拈好被角,眉目背着光,看不出神色:“玉儿放得下么?”
蜀玉轻笑:“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金梁城这么多人家,难道只有秦家与蜀家门当户对么?爹爹,”她顿了顿,偏过头去:“女儿不知道自己能够为这个家做什么。|奇*。*书^网|如果,爹爹非要蜀家富中加贵,秦家并不是好的选择。”
老爷子道:“富贵荣华能几时。玉儿,蜀家没有男儿,爹爹所有的一切以后都会是你们姐妹的。就算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你们能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爹也就一无所求。”
蜀玉的眼睛晶亮,略带揣测的问:“爹爹此话乃肺腑之言?”
“自是当然。”老人一手撑在床沿,正色道:“只是,身如浮萍、性子随意、喜权势之人不是你的佳选。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你从小聪慧不露,遇事淡然,实在不适合心比天高的男子。”
“爹爹多虑了。”蜀玉压着睡葵绣枕,半靠在黄花梨床的牙板上:“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委屈自己嫁个一个不爱我之人。不管是秦连影,还是今日这祁妄,或者烟袅楼中的唐烆。”她偷瞄老人的脸色,缓缓地道:“如果可以,遇不到良人,不嫁也可。省得伤心伤情,徒增烦恼。”
蜀老爷一震,烁目在蜀玉的面上端倪片刻,似乎要从中看出真心假意来。
他这个女儿,从小寡言少语,以前还觉得是身子太弱,长日在床给闷的,让夫人担心了好久。之后,为了她,蜀老爷特意请了众多门户中的小儿小女来府中走动,不是赏花就是品茶,偶尔得了一件稀罕物事也会请人来小聚一番,观赏观赏。
同辈中,感情往来增益不少;小辈中,既给蜀玉增了欢颜,亦开了眼界,又得几知己。宾主尽欢。
幼时,蜀玉大多时候都是斜靠在凤纹盘花紫檀榻上,微笑的与大家说说笑笑;身子大好后,至多也只是与大家学琴、鉴画、品书一番,再也不多说多做。
恬淡安静地如历世多年,看尽繁华,凭端让人更加怜惜。
如果她是大女儿,这般性情倒是让家人喜悦有之,称赞‘端庄贤淑’。可她是小女儿,身子骨又弱,最多是被人称为‘娇弱如花’,当细细看护。
不觉中,家人也就越发疼爱,只觉得给予她太少。她越是不说想要什么,家人就越是要操心给她什么。
而今,亲耳听得她这番言语,蜀老爷心中绞痛,只能抚摸着她的发际,苦笑道:“如若你到了徐娘之年,依然孤身一人,还要面对外人的闲言碎语,到时,不怨怼不忿恨?”
蜀玉俏容展开,莞尔的问:“爹爹怕玉儿吃垮了家里不成?再说了,我蜀家难道缺了玉儿这一脉,就再无续血传宗之人?”
“你大姐已经诞下一子一女,虽然是夫家姓,到底也是蜀家孩子。以后再添儿孙,过继一个姓蜀也是不妨的。你二姐如今身孕在身,不管是男是女,夫家也不会亏待她。如果真要传宗之人,在你母亲过世后,爹爹早就再替你们寻一房,延下小儿。根本就无需再操心你们姐妹之事。”
蜀玉脸颊贴上老人的手掌,摩擦着:“那是爹爹疼惜我们姐妹。”缓过一口气,道:“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爹爹已经为我操心太多,这次,就由着上天来操心吧。横竖,是女儿的终归跑不掉,不是女儿的求来何必。从小,玉儿就知道,人要顺天命。身子这般,玉儿不曾牢骚;嫁娶之事,是自己选择,更是不会怨怼的。世间人情冷暖都逃不过一个‘利’字,只要我的身家在,外人自然不敢得罪我,我又何来的忿恨。”
“哎!”老人叹息一声:“你怎得生就这般性子。不似我,倒似你母亲。面上什么都不说,心底早就有了计较。枉费家人瞎折腾,你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连这秦家……罢了罢了,这也是你第一次对爹爹要求之事,就顺了你一回。”
蜀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蜀老爷又补充道:“良缘不来,你就安心在家顺心顺意的过;红娘入门,那人也还得爹爹审过一番才能定数。”这样,还是怕蜀玉之后被人骗了拐了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样,已经大大出乎蜀玉意料之外,哪有不赶紧欣喜点头的。
只是这么一会儿,她就觉得精神头过了,再次躺下去之时,就听到窗外似乎有喜鹊鸟儿欢腾扑打翅膀之声。不由得眉目舒展,嘴角扬笑,满意而眠。
第十四章
很多时候蜀玉都高估了这个身子的承受能力。这次,她居然断断续续的昏睡了两日。
原因自不必说。一方面是经过了烟袅楼那一场变故,她耗神耗力,如果不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早在回家之后就卧床不起;二是亲口得到蜀老爷的点头,可以随她心意出嫁与否,安心之下精神一卸千里。身体在药物的控制下,自然的选择了睡眠保护。
每次醒来都是床边永远温热的药剂,还有小蝶担忧的眼神。佘娇娇又来看过她两次,每次都把过脉,嘱咐了众人几句后就走了。娇娇的医术略逊于施毒,全都来自她师傅的真传。在几年前她师傅将蜀玉托付给她起,这蜀家已经将佘娇娇当作了第四个女儿。蜀玉更是爱极了她那俏皮可爱的性子,在熟识之后,也是贴了心的将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妹。
到了第三日,调理过的蜀玉已经得到“佘大名医”的恩准,可以在后院里散动透风。
闲暇中,小蝶传来了前院的一些消息。
蜀老爷亲自上秦家商谈的,以小女体弱,无法当家主母为由,让秦家接受了退聘,纠缠了十来年的娃娃亲终于在闹剧中收场。在退聘的当天,蜀老爷慈祥仁厚的道出,愿意做秦连影与黄珊儿婚事的主婚人。这一退一进,黄珊儿自然是喜上眉梢;秦连影苦不堪言,连连说自己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本是一家人关门叙话,也不知为何,到得午后,整个城中的大街上喜气洋洋的讨论着秦家即将到来的喜事;小巷中却嘀咕,替蜀家小姐舒心,总算免于嫁给一个不知疼人知人的纨绔子弟。在大家的心中,秦家男儿早日娶亲,于国于家都是有好处。
随着这水缸大“盛世”的即将到来,关于白棋居士的来历就如那茶杯大小,经不起人们浪费一腔口水的兴趣。
纸张上的石绿色逐渐沉淀,被风一过,透出一股晶莹剔透之感。
蜀玉直起腰身,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接过她手中的画笔,另一边丫鬟已经扶着她坐下,腿上盖着含羞草叶覆面蜀绣薄毯,背上搭了天青缀花棉坎肩,小蝶端上一碗血燕粥放在一边茶几上,渺渺轻烟在空中勾勒出朦胧之色。
这一副众人扶娇图,在男子的眸中映出清淡的怜,一眨眼,又没了。
“蜀小姐好雅兴。”踏石而来,依然是一身儒衫的祁妄,为这芳华缠绕的园中带来一袭沉甸甸的墨香。
蜀玉白颜嫣然,眉黛如水中泥,透着盈光:“祁公子来得好巧。”
祁妄脚步一顿,稍摇发尾,干笑道:“小姐勿怪,小生是怕惊扰了你的兴致,故迟迟未出。”原来,他早就在一旁静看很久。
蜀玉稍欠身以作招呼,让人端茶递座:“祁公子乃蜀家客人,小女未曾叮嘱照拂已是不该,又何来怪罪之理。”两人相互谦虚致歉几句,祁妄就已经忍不住眼色飘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