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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在面对强敌和困在雪山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在姝园地药院底下冰窖中,他竟觉得自己死去活来已经不知道多少回。
‘蜀玉’这个名字,在心里呼啸而出,在齿缝中挣扎吞咽,每唤出一声都是挣扎地剧痛。可不管是在沉睡调理内伤,还是醒来长久的麻木,女子平静的面容和淡然的话语中夹杂的恨意一直萦绕不去。就如细密的蜘蛛网,将他网在其中,不得逃脱。
“江湖人,从来不需要女人的缠绵枷锁,那样会让自己不知不觉中丧命黄泉。”一直追随他的小头目找到他之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另外一个属下无所谓地道:“唐王你实在没必要太在意一个女人的想法,她想你死你就真的死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待自己的男人。照我的想法,杀了她,再找一群女人充斥后院,让你儿子叫别人做亲娘也无可厚非。”
头目猛地敲了属下脑门:“唐王与那女子情分非同一般,怎么可能让她的儿子认别的女人叫娘。”
属下嘲笑道:“没有妇德地女人,早就该浸猪笼,能活着都是运气,儿子要她还是她积德,更加别说唐王为她连雪山都不回去了。她还想着报复,没见过这么蠢笨的,换了哪个男人能够由着她这样?不说别人,就是教主,要是教主夫人这样算计他,你看教主是留着还是直接杀了她。头儿你是在燕明山长大的,不知道这世俗。
我告诉你,寻常人家啊,男人说一不二,哪个女人敢反驳一句,耳刮子过去打得她服帖为止。那些世家大族的女人,瞧起来真正好看,她们的男人有权有势,长得一副小白脸样子,站在一起那就是男才女貌羡煞旁人。私底下,嘿嘿,你就不知道吧,很多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享齐人之福,做老婆的还要给他小妾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女人有了儿子就有了依靠,没了儿子,嘿,休了你自己上吊自杀了那也是活该。小时候听说书,说起那明皇跟那贵妃。那是美人吧,得,到了长坂坡,士兵问皇帝老儿是要江山还是美人,这还用选么?当然是江山啦,没了江山吃什么喝什么,没了美人到时候再找一个就是。
天底下什么没有,女人总是不会缺的。我们唐王好歹也是一风流倜傥潇洒的大好男儿,要女人的话只要大呼一声,要多少有多少。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要死的女人气着了自己。你要真的气啊,一刀宰了她就是。要是怕下不了手,属下替你去。”说着就扛着大刀要冲了出去,被头儿压在地上狠揍了一顿。
这些日子,两个属下时而过来传递一些消息。雪山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部分跟随唐烆的人已经回去了,留下一个多心眼的小头目和一个缺心眼的属下。两个人纯粹的是想跟着唐烆,又心直口快,考虑事情自然是从唐烆这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偶尔醒来的时候,唐烆就能听到一些‘世俗’的看法。
前唐王一直隐居,对他都是放任自由。邪教众人更是随心所欲的性子,一言不合男女胡砍都是常事。潜意识中,大家都没有觉得不妥。乍然听到属下这一番话,唐烆隐隐中忆起很多事情。可一旦想得深了,脑中就不自觉的浮现对方冷漠的话,丝丝泄漏的恨,合着服食毒花异草而不断反噬的痛楚,就让他悲痛不堪。
蜀玉的恨,融贯了骨血。沉默不语不代表她没有受伤,激烈反抗不代表她无力掌控。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蜀玉善于隐藏真性情。只是,她太弱,弱到如同一只蚂蚁,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掐死她。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她的时候,她却暗中凝聚力量等待放手一搏。
连夫人曾经跟他说过蜀玉与秦连影之间的纠葛。两人青梅竹马十多年,外人只当蜀玉只能嫁给秦连影,所以长到花样年华来找蜀家三小姐提亲的人也少之又少。作为秦家媳妇的首要人选,蜀玉忍受着秦连影的花心,每当对方带着一个女子在她面前甜蜜恩爱之时,蜀玉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毒导致秦连影痛不欲生。她做得隐秘,秦连影也不会告诉外人他被一个小女人算计。两个人就好像敌对双方,男人给予女人精神上的折磨,女人给予男人身体上的痛苦。谁也不愿意认输,谁也不愿意退缩。
睚眦必报,可以在两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可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欢喜冤家,越是折磨对方代表两人的感情越加深厚,直到蜀玉不愿意再被世俗束缚,哪怕背负‘弃妇’的讽刺也不愿意再被对方戏弄。真相公布,这是一场家族之间的游戏,是上辈子之人的捉弄。蜀家怒了,蜀玉回来之后,几乎是默认了父亲的作为。秦家在金梁城成了一个过往,被蜀家撕成了碎片。
金梁城里,每一个商贾都知道蜀家不好招惹;官家商女,每一个妇人都知道蜀玉决不可欺;每一个有心机的成人,都知道笑得越无害的人就越是心思慎密爱恨强烈。
唐烆心目中的蜀玉,有些小姐性子,爱挑刺难伺候。与人相处之时,会察言观色懂进退,为人处事留三分余地。她淡然笑着的时候,他就真的以为她是认同的,是开心的;她哭泣的时候,他以为她可能是太脆弱,感触太多。他总是忘记了,她骨子里的傲,忘记了她被世俗折磨到极致的坚强忍耐。
她的确是该恨的!
但是,唐烆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自己在全心付出之后,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她的爱恨夹杂了坚忍怨恨,他的呢?
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了,她为何还舍得下这般恨手,一定要置他於……一瞬间的天翻地覆,让他爱恨纠缠,却无能为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去做,如何去面对。强大的生存的意志带着他逃离、挣脱、放逐,然后独自疗伤。
所有的甜言蜜语温柔笑意都成了最残酷的折磨,那些和睦温馨都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他在蛊虫吞噬和毒性发作之中辗转难眠。他想要大声地喝问为什么会这样?厚实的冰块封闭了他的声音;他极怒之下血气翻涌内力激荡,转瞬会被无孔不入的寒冰给冻结;他所有的发泄都被满满的积冰给消於无形,无力反击。
他推开上方沉重的冰块,就着盘坐又运功了一会儿,感觉到内力充盈,不复往日的滞纳。手掌往冰块上一覆,人高的冰晶瞬间化成粉末,在空中飞扬,似下了一场水晶般的雨。
从那一日潜入这冰窖之时,他还是第一次正眼瞧瞧自己疗伤的地方。地窖高七八尺,成堆地冰块一直累积到了窖顶。左边是一条通道直接通往酒窖,酒窖之上才是院子。右边却有一道石门,看门的缝隙应该是偶尔有人开启的。唐烆对气味已经十分的敏锐,才路过那门边,已经嗅到了隐隐的尸气。他运了内力,随意一推居然就这么开了。
迎面而来的药剂浓酸,张眼望去,全部都是半透明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的内脏。脾脏、胃、肾脏、还有人脑和心脏,全部都被药剂泡地发白。屋子的正中间是两张冰床,再靠墙居然立着人的骨骼,还有一副被剥开地半人体,血管清晰可见,筋脉都能数得出来,也不知道是由什么制成。
这里竟然是范先生的藏物室。
他凑近那些瓶罐仔细分辨了番,十分确定里面的内脏都是人的,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於活人还是死人。再一转身,又看到了放置在众多冰块中的几个木箱,因为冰块太多,可以看到木箱上面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物品。
他麻木地望着,突然有种想要将其摧毁殆尽的冲动。奇花异草和蛊虫,是折磨他的根源。毁了这些东西,再杀了范先生,他的痛苦就能够减轻万分之一成。可是那样,他与蜀玉之间的问题依然无法解决。
他还能如何呢?那样的恨,他根本无力去反驳,也无法扭转。他唯一的办法只能离开。她也希望他离开吧?
好不容易求得了原谅,好不容易有了儿子,也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可到底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外面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范先生在大声嘱咐:“轻些,缓一点,注意脚下。”佘娇娇跟在了身后问:“要不要叫稳婆?”
“叫她们做什么?蜀玉根本不可能撑到顺产。让无关的人走开,把药奴都叫来,要动刀子了。”
石头大门发出机关滑动的声音,四个男子抬着担架走了进来,上面躺着的蜀玉额头满布汗水,死死地咬住唇角。唐烆悄无声息地跃到了屋顶一阴暗处,目光不自觉的追随着蜀玉。
她精神明显不好,眼睛下一片乌黑,脸颊也没有他离开之时丰盈,修长的手指捏着衣角,穿得不多,可以看到肚腹上有什么在踢打翻滚。这样子应当是要产子了,可她硬是咬着唇不泄露一丝呻吟。几人将她合着褥子一起挪放在冰床上,只是这么一点移动蜀玉都忍耐不住的扬起了头部,摇着头。
佘娇娇拍打她的脸颊:“蜀玉,你要撑住,麻药就要起作用了。”
蜀玉按住她的手:“把孩子送给烆,不要告诉他……”
“你胡说什么!不会有事的,一切有师父在。”
“我是怕,”佘娇娇打断她:“没什么好怕的,交给我们就好了。”一边对已经进来的药奴道:“按住她,麻药用得不多,如药效过了就直接给她用迷药。”
范先生已经剪开了蜀玉的衣裳,整个肚子从布料下面暴露了出来,从高处望去都能够清晰的瞧见肚皮上的动静。唐烆动了动,他不知道女子到底要如何生孩子,可是现在的情形有点诡异。不该是稳婆接生么?为何是范先生?还拿着刀子。
蜀玉明显的知道对方是在做什么,麻药有了效果,脸上的痛苦神色已经褪去。她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他们是如何剖开她的肚腹取出孩子。虽然范先生说过取孩子就好像割下一个人的肠子一样的简单,可这里不是她所熟知的朝代,这里的医学再如何高深都难以给她安全感。
“我一直忘记问,烆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唐烆凝视着她的面颊,差点就吐露出话语。佘娇娇依次地递送给范先生镊子等物,闻言嗔道:“他还敢重男轻女么,你肯怀上这个孩子就不错了。”
蜀玉轻声笑了笑:“记得把孩子交给稳婆们,你是大夫可不是接生婆,不知道如何照顾小娃儿。”佘娇娇不语,她已经全神贯注地执行大夫的责任。蜀玉还在念念叨叨:“宝宝一直没有起大名,我也忘记问烆了。如果能够醒来,一定要写信给他,再如何生我的气,也要给孩子一个名字。两个孩子一起让他起名,到时候认亲也容易。”
“宝宝们的教育计划写到了二十岁,足够了吧。那时候说不定孙子和外孙都有了。我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太早熟,自己还是小娃儿就要照顾更小的娃娃,不太好。总觉得宝宝会跟自己的孩子打架抢吃食。”
“没了我,烆会娶别的女子传宗接代吧?就算这样,宝宝也是他嫡亲的儿子,谁也不准霸占那个位置。”
“他不能去雪山啊,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跟邪教有瓜葛,会害了他下半辈子的。”蜀玉越说越迷糊,佘娇娇已经让人给她灌下了迷药。挣扎在昏迷的边缘之时,蜀玉还在问:“别用药奴的心脏,你们还有预备的吧?昨天我就听人说起了,范先生出门看诊,拿回来了一只箱子,用冰块保存了的。用那个吧,我对毒药那些东西已经怕了,用正常人的心脏,能够活多久就活多久……孩子取出来没有?”
佘娇娇已经抠干净孩子口中的羊水,‘啪啪’地打着孩子的小屁屁,嘹亮的哭声响起,蜀玉手伸了出去:“给我看看。”
“是女娃,醒来之后再看。你快要昏迷了,准备换心脏。”
蜀玉伸长了手:“就一眼……”
佘娇娇摇头,执拗地道:“你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你必须活着。”
“娇……”
“不行。”对方大叫,已经将孩子丢给一个少女:“带出去,给稳婆们,出了问题就要她们娃儿的命陪。”
蜀玉听得哭声远了,半闭着眼睛嘀咕道:“好狠心。”再一转头,那眼眸却突地暴睁,瞪视这屋顶的某个人。那个人似乎格外适应黑暗,隐在那里一动不动,湛蓝地眼眸带着浓郁地静,不惊不怒地对视着她。
蜀玉那将近乎灰暗地眸中有种光辉,一闪一闪的,如地狱中引魂灯的柔色,一点点地挣大,越来越亮,让壁上的男人无所遁形。她倏地一笑,那光源就爆裂开,如绽放的烟花,璀璨夺目。她唇瓣轻轻开合,吐出几个字。
黝暗中,唐烆只看得到她缓慢闭上的眼睛,全然放松地身躯,被剖开的肚腹,还有那即将伸向她胸口的利刀。女子的气息逐渐平缓低弱,抬着的手臂似坠落的鸟的羽翅颓然落下,眼中那一瞬间的绚彩随着她的昏迷逐渐落幕,带走了所有的光明。
她说:“永,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