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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说,你凭什么说,是我偷了你的钱?你哪来那么多钱可以让我偷?你以为你们家很有钱啊?不要以为我们都不知道,说不定,那些钱还是你从哪里偷来的呢?
他的话正好说到大家的疑问上。于是飞快的,情况转换了。宿舍的其他人,他们一齐用质疑的目光去看沉年。他们似乎和张晨站在了统一战线上。张晨的脸渐渐显露出得意的神色。沉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同学,终于冷笑了一声,是吗?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终于说,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有那些钱?这是我的哥哥寄给我的。是他寄给我的,从上海寄给我。为什么不可以?
是这样吗?张晨的脸上有一种得逞的笑——你有哥哥?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我们怎么不知道。有时间,倒是可以认识一下啊。
他挑衅地看着沉年,然后笑。
沉年看到他们凛冽的目光,如同匕首。他们在质问他。沉年在心底笑。他已经无话可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宿舍。在街上奔跑。天空中有很大的月亮。夜晚寂静无比。他跑了很长时间。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他在一个路口站住,他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他为什么要跑出来?这是他的错吗?分明是别人偷了他的钱,却反而,是他最先跑出来了。这是怎么了——他的脑袋混乱得无法思考。他再次想到蜀平,开始讨厌自己的软弱无能。若是蜀平,他绝对可以轻易地处理好这件事。
最后,他走进了电影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只是突然觉得没有地方可去,又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电影院里人影稀疏。他在靠后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开始看电影。屏幕上放着无聊的香港爱情文艺电影。浓妆艳抹的女人和猥琐的男人。故事发生在汹涌的人群中,发生在灿烂的阳光下。沉年看到香港那些繁华喧闹的城市街道,看到似乎没有尽头的高楼大厦。它们如同一道道惨白的光,一齐朝他刺过来。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他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他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他的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
电影很快就结束了。前面的人纷纷起身离场。大都是恋爱中的男女。女孩靠在男孩的肩上,轻声说着电影情节的伤感。沉年听到一个女孩模糊的声音。她说,好可怜啊,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旁边的男孩子微笑,对她说,不会的。那只是电影而已。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听到这里沉年笑。他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放慢脚步,因他不知道接下去可以去哪里。
重新走在街上,愈加无聊。空气很凉,风有点大。他裹紧了衣服。此时,他已经平静很多。他想,钱丢了就丢了,自己又没有什么证据。只好先这样。以后小心就是了。自己还要继续在这个学校生活下去。还是不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沉年在微凉的街上想到这些,谁知道,以后还会碰到什么麻烦。若是每次,都这么冲动地跑出来,亦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决定回去。
沉年沿着一条小巷走路。这条路通往学校的后门,离宿舍很近。翻墙过去就可以到达,不会被老师察觉。周围是安静的,路灯昏黄无力地照耀。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后来,他突然在一个拐角处停住。他的心跳飞快地加速。
那一切恍如梦靥。
他听到了潮水般汹涌的声音——是男人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呻吟,在这漆黑无边的夜里。那声音来自一扇并未关紧的门。黑暗的门。像一个黑洞。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他的脚步无法控制——他看到了两具闪闪发光的身体。雪白的身体在黑夜里突兀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们的身体纵情地相互交叠,声音如海浪一波接一波地传开。沉年站在那里,他看到了角落里暗地交欢的一对男女。他的双腿无比沉重。门突然被风吹开了。路灯的微光惨淡地打在他身上,他泪光闪烁,内心潮水翻涌。他面对着他们,直到那个尖利的女声响起。他终于可以迈开脚步。
他开始狂奔。
他再次奔跑起来。脑袋嗡嗡乱叫。眼前不断闪过刚才看到的画面。赤裸着的男人和女人。正在发光的身体。还有,居然会活动的空气。它们一同朝他扑过来,就要将他淹没。一个不小心,他摔倒了。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朝前跑。他只知道奔跑。影子在路上投下不断变幻并且重复的动作。他不知道如何停下来。从前的一些片断再次漫上来。他想到曾经看过的小说,那些关于男女情欲描写的细节,在瞬间,充斥了整个大脑。他在风中急促地呼吸着,好像氧气会随时被抽光。而同时,体内的某个部分开始燃烧,好像有一团火,在他的体内点燃。熊熊烈火,就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他想喊,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他终于停下。他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终于,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了,那么激烈澎湃。有一个瞬间他是失忆的,像是忘掉了一切事情。只剩下一片空白。后来,他摸到了脸上未干的泪。那泪是冰凉的,因这黑夜如此寒冷。如同跌进了夜的漩涡,他就坐在地上,看着前面曲折狭窄的路。直到那深陷在眼里的恐惧,终于,慢慢消失不见。
沉年在第二天被叫到政教处。那里的老师认识他,从前看到他都是在颁奖会上。他们显然有些奇怪。沉年看到站在旁边的张晨,他的神色慌张,不断朝自己挤眼色。这个时候政教主任说话了。他说,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在宿舍打架了。这是怎么回事?
政教主任看看沉年,又看看张晨。他走到张晨面前,问他说,先说说你。昨天晚上你很晚才回来,还被记了晚归。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晨的脸在发烧,开始变得有些口吃,老师,我昨晚因为家里有事,就回去了一趟。所以回来晚了。
是吗?政教主任有些不相信他,那后来,你们为什么打架?
因为,因为。张晨说不话来。他悄悄瞥了一眼沉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但是他一脸平静。
沉年,政教主任换了比较轻的口气,你说说,你们后来怎么会突然打起架来?
因为一些小事情,我们没有说明白。所以后来就起了争执。
是吗?政教主任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厉,我怎么听说,是他偷了你的钱,然后你们才打起来。后来,你也是很晚才回来。
沉年觉得那一天的谈话没有任何意义。他像个小丑,被一个不了解实情的人自以为是地教训了一顿。他始终认为那是他自己的事情。那个晚上,他已经筋疲力尽。回到宿舍,同学都已经睡了。他开门进去,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那个夜晚漫长无边,他再次梦到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很久没有梦到的母亲。沉年在这样的夜里看到她,他就问母亲说,妈妈,为什么,你总是不来看我?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母亲说,不是那样的。不是我不来看你,而是我不能来。她开始叹气。她说,沉年,你还是一个孩子,许多事情你不会明白。沉年说,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明白?母亲再次叹息。她说,以后,以后你长大了,就可以明白了。
可是,还要再过多久,才能长大呢?
母亲沉默。后来她终于说,我也不知道。或许要到很久以后。只是沉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去承受。等到终于无法再承受那些所有,我会再来看你的。但无论如何,都要等下去。因为那是你的命运。
沉年又问,那么,到底什么是命运呢?
母亲抬头去看天空。天空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母亲说,或许,命运就是你将要经历的所有事情——在说完这个奇怪的句子之后,她消失了。沉年的梦境在瞬间转换。他到了另一个地方。是白天。有明亮的光。具体的梦境他忘记了。后来,他又梦到许多不同的情境。都是非常短暂的梦。他看到剧烈摇晃的光。仿佛自己飞行在蓝天之上,又急速地下降——醒来之后,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
沉年看到内裤上那些斑驳的污点,他的脸一阵微红。他起床,悄悄地在厕所换下,转身把那条带有污垢的内裤扔到了换洗桶里,用衣服盖住,再关上盖子。那一天,沉年发现了自己的长大。而那一切似乎是如此平静又理所当然。
因此后来,在教室里被政教主任传叫,沉年的心情亦是平静。他甚至还觉得老师有点烦。他想那必然是有人告密。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一下,你还怕这些吗?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学会自己去承担所有的事了。
只是张晨非常紧张。他显然在害怕。沉年第一次看到他是如此胆小。就在昨天晚上,他们打架,然后自己从宿舍跑出来,那个时候他是如此慌乱,而张晨一脸得意。此刻,张晨跟着沉年,从教学楼四楼穿过漫长的天桥走到另一栋楼的政教处,沉年一直被他那喋喋不休的哀求烦扰。张晨的眼神慌乱,他走在沉年的后面,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跟在家长后面。他的话断断续续,零乱不堪。他终于向沉年坦言——是他偷的钱。因为,他的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他的母亲住院了。那个下午,他接到家里的电话,得知他的母亲由于严重贫血而晕倒,被紧急送到医院。而他的父亲正好不在家,但是住院需要交钱——他不厌其烦地向沉年说着这一切,并且把所有的细节描述一遍。沉年没有时间去思考他那冗长的表述是否是他临时的胡乱编造。他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并没有听进去多少。这对沉年来说已不重要了。沉年讨厌他卑微而乞求的表情,后来不得不打断他。
好了,我知道了。
在学校的政教处,沉年向政教主任表示,那不过是一场误会。一部分是他自己当时心情不好,另一方面,可能是一时冲动,说了重话,让其他同学误会了。对于此,张晨也赶紧点头附和。他感激沉年,没想到他真的愿意帮自己。政教主任没有为难他们。训了几句,就让他们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张晨对沉年感激涕淋。
他说,等我爸爸回来,我一定把钱还给你。你放心吧。
最后,沉年还是说,好的,我知道了。
事情就是这样结束。第二天,当他走进教室刚坐下,文娱委员穆夏就悄悄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轻声对他说,沉年,现在全班的人都在讨论你呢。
沉年说,他们又在说我什么?
他们说,你居然为了帮助张晨的妈妈看病,把这个月的生活费全都借给了他——事情在他们那里有了另一种说法——沉年听完之后,就已经明白。他只是笑了一下,并不去解释什么。
穆夏说,真是想不到,你会这么热心去帮助别人。平时,你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但是,沉年不想再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中浪费时间了。他对穆夏说,没有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若是从前,沉年绝对不会回应这些事情。但是,穆夏是他在学校唯一的朋友。自那日,她送他去车站之后,他们渐渐变得熟悉了。沉年并不讨厌她,就像当初,他也并不讨厌辛禾一样。穆夏给他的感觉是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她会让他感到心安与信任。所以,在后来,当穆夏再次对沉年说起,她第一次认真看到他的时候。黄昏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脸上,他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非常好看。看到她,他的眼睛发出了惊喜的光芒——那是他极少有的光芒。在和他熟悉之后,穆夏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她说,从未看过你有这样的表情,在学校,你总是一副冰冷的样子,好像南极的冰块。这样的话让沉年忍俊不禁。他说,或许吧,只是,我不喜欢笑而已。
在这样的答案之后,穆夏有些惊讶。她看着他,他的笑容让她微微晕眩。他说他很少会为了某些事而开心。但是此刻,他被她的话逗笑了。
穆夏说,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你的成绩是年级最好的,总是获许多奖。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完之后她又笑——沉年,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穆夏是有些安静的女孩,但是大多时候,总是非常活跃。她就坐在沉年右边靠前两排的位置。上课的时候,沉年常常看到她轻微晃动的后脑勺。她的成绩很好,又学过唱歌。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常常参加许多晚会节目。这样的女孩让许多人羡慕。
但是她说,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说,其实有时候,我会非常自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常常逼自己去参加许多活动,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我爸爸和妈妈开心。他们也喜欢我这样做。
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