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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的时候,穆夏一脸严肃。后来很快地,她就又笑了。她说沉年,你才真的很厉害呢。你不知道,班上有很多女生都在悄悄讨论你。
对于这些,沉年从前亦有所耳闻。但他只是说,是吗?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她们——这是他说话的方式,语气平静。好像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穆夏笑。她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和沉年说话。她其实对他充满了好奇,因着好奇,她一次次地和他说话。一个月以后,他们逐渐开始熟悉彼此。她发现,沉年其实也愿意和她说话。那时候,他们会不时地说话。有时候说到考试,但是大部分,都是关于沉年的一些八卦传闻。
她用得意的语气对沉年说,你知道吗,现在有许多女生说很羡慕我。因为可以和你说话。她们说你总是对人爱理不理的,肯定非常难接近。有人还向我打听你的事呢。
打听我?我有什么事好打听的?真是无聊的人。
对啊,我也是这样和他们说的,但是她们都不相信。硬说我骗人。可是我怎么可能骗她们呢。
以后你不要和她们纠缠这些问题了。他们不相信,就随便他们好了,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还是一贯的口气。
穆夏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沉年觉察到自己说话的口气。他有些愧疚,只好说,好了,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事了。以后,你不要去理她们了。现在我要看书去了——假如,不是那天下午穆夏送他去车站,他想他们现在依然不会认识。依然只是陌生人而已。
后来,他们开始在上课的时候悄悄传字条。先是穆夏提议的,沉年没有反对。事实上,沉年喜欢用纸写字胜过说话。他们常常在课间互相传纸条,大都在一些比较无聊的课上。有时候,穆夏会写在纸上告诉他,那些有关他的可有可无的暗恋。那时他们认识已有两个多月。起初她是试探着地对他谈起这样的事。刚开始,穆夏和他说起这些,沉年就会觉得有些尴尬,并且告诉她,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无聊。
而在另一个下午,沉年从食堂出来。在路的拐角,他突然和一个女生撞到,随即听到后面一阵暧昧的笑声。他看到那个神色慌张的女孩,她的脸通红。她迅速递给沉年一封信,然后掩面跑开。在他的身后,一群女生哄笑着跟着跑开了。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封情书。那些暧昧的句子。她告诉他,她就在隔壁班,对他已经仰慕很久,想要认识他,并且和他做朋友。上面还有她的联系地址和电话。沉年笑,他是不会给她回信的。她并不了解他,即使她的语气是如此迫切。
他把情书给穆夏看。他说,你认为我会怎么处理?
穆夏看到他的表情,已经猜出几分。她笑,她说,沉年,不要总是这样对别人啊。也许她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而已。
我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他说,有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当面说呢?为什么总是躲躲藏藏?
穆夏向他调皮地眨眼——除了我之外,我想,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说上三句话。很少有人会接受你的说话方式。
沉年笑,是吗。他把信丢进了垃圾桶。
一个星期之后,班上要举办一场文艺晚会。穆夏负责去租借音响设备。琴行就在不远的地方,需要走十分钟。那个下午刚放学,沉年就被穆夏拉去。穆夏对他说,反正你也没事,就算帮我个忙吧,我一个人也无聊。沉年最后同意。原先他以为琴行是个都是乐器的地方,他对乐器不会排斥。在家里的那间小阁楼,父亲珍藏着许多琴谱。据说那是祖父所传。死去已久的祖父喜欢摆弄各种乐器。沉年曾在无聊中翻阅那些琴谱。他发现自己对那些弯曲的符号并不讨厌。
事实上,穆夏去琴行亦只是和老板打个招呼,开个单据。等一下会有人把设备送到学校。很简单的事。他们百无聊赖地走着,在路上,穆夏问他说,你喜欢唱歌吗。沉年说,我从来没有唱过歌,平时也不怎么听歌——家里的那台旧录音机早就坏了。哦,是这样。穆夏有些失望。她说,我很喜欢唱歌,最喜欢听的就是老鹰乐队的歌了。以后有时间,我带你去一家唱片店看看吧。那里的老板跟我很熟呢。沉年就说,好的。后来,他们来到琴行。沉年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确实有许多乐器,他都叫不出名字。穆夏在和老板说话,他就随便看看。很快地,他在另一个房间,就被吉他声迷住了。那个吉他师傅年纪不大,此刻正独自坐在角落,旁若无人地弹着吉他。他的手指在弦上随意地拨动,沉年就听到悦耳的声音随之出现了。
后来穆夏找到他。她注意到沉年专注的神情,说,那是吉他,是我见过的最简单也是最好听的乐器。穆夏笑,你是不是很喜欢呢。
沉年已经陶醉其中。他慢慢转过头,看到穆夏微笑的脸,突然觉得非常温暖。他就笑了,说,是啊。
他对穆夏的好感正在逐渐加深——他自己却毫无知觉。他是懵懂的,对这些少年情事一无所知。他只是喜欢和穆夏说话,或者通过纸条在课间交谈,或者在下课的时候,相约去操场散步。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是温和的,有时候是调皮的,总是笑得非常爽朗。
一天下课之后,他们走在寂寥的操场上。她在黄昏的太阳下回头,对沉年微笑。她说,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学期就又要结束了。已经是十二月。沉年穿蓝色的外套,他们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走得很慢。穆夏就走在他的右边,她的红色毛衣看起来非常温暖。她说,沉年,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考什么学校呢。
沉年的眼睛看着前方。他说,以后,希望可以进晨曦高中。
这么说,穆夏就感叹说,沉年,你的目标真的很高。那所学校我以前也偷偷想过,但是现在看来,真的很难。
沉年也笑。他说,我也知道会很难。但是我希望可以考到那里去。
你的成绩这么优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得上。
说完,她就笑了。她知道那所全国闻名的学校。学校非常漂亮。历史悠久。还有,穆夏轻轻地笑,还有漂亮的校服。穆夏曾多次幻想,自己可以穿上那样的校服,走在晨曦高中的校园里。再次说到这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沉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不会啊。沉年笑,他说,我觉得,你说的那个样子很可爱。
于是,他就看到了穆夏微红的侧脸。接着,他说,以后,我们一起考到那里去吧。
穆夏抬头看他,也看到了他羞涩的微笑。她说,好。
再次收到蜀平的汇款,是在十二月即将过去的一个下午。那个周末沉年回到家,正在收拾冬天的衣服,就听到了邮递员喊他的名字。
沉年看到汇款单上的数字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五百变成了一千块。那是一笔更加庞大的数额。产生变化的除了钱的数量还有留言栏。沉年非常认真地去看。蜀平写着,快过年了。要记得给自己买衣服和零食。要注意身体。最后,还有一串数字——是蜀平的电话号码。
他的心突然提了起来——那是蜀平留给他的,最直接的联系方式了。他赶紧记下电话号码,接着,就飞快地跑出门,穿过一条街,来到街口的杂货店给蜀平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多声。因为期待,沉年的手在轻微发抖。
终于,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喂,你好。请问你哪位?
沉年努力去辨认那声音的来源。他拿着话筒,屏住呼吸不说话。在确认那声音真的来自蜀平之后他终于说,哥,我是沉年。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接着是蜀平欣喜的声音。他说,沉年,是你吗?怎么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了?
沉年终于听到了。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蜀平的声音。接着,关于他的一切就都回来了。沉年的眼前,一闪而过蜀平的脸。只是,那是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羁的少年。穿奇特的服装,手臂刻满刺青。还有他永远的嘲笑。他带沉年去吃各种小吃,并且对他说,生日快乐。
沉年对着话筒,终于再次叫他,哥。
他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他抽泣着说,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要这么久才想到给我你的电话。我很想念你。
蜀平又是一阵沉默。后来他说,沉年,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事情的过程太复杂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沉年渐渐平息下来。他擦掉眼泪,说,我知道。没关系的。只是,你在那边还好吗?
蜀平笑——沉年想像他是在笑。蜀平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调皮,他说沉年,你多担心自己吧。你还是个小孩子,如果没人关心你,你要多想想自己。
恩,我知道。我也一切都好。我现在在长宁中学念书,你不要担心。
很好。能考进长宁中学很不容易。蜀平再次笑。他说,沉年,你好好记着,一定要好好读书。你必须把书念好,以后才会有好的出路。
沉年点头,他说,这些,我都记得。
那一次,他们说了很多话。若不是蜀平提醒,沉年差点忘了时间。长途电话非常贵。沉年还是很想和他多说几句。他想告诉他,最近发生了的事情。他所碰到的问题,以及对生活的困惑——但是,他终究没往这方面去说。他只和蜀平说开心的事。后来,他亦说到辛禾。他说,姐姐现在正做着清洁工作,每天很辛苦很累。每次回家,都会看到她苍白的脸,以及柔弱无力的笑。说到这些,沉年感到愧疚并且无奈。他无法让这个为家里付出所有的女孩得到应有的幸福。
他轻声叹息。
蜀平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来,沉年亦听到他低声的叹息。那声音通过漫长的电话线,略显落寞。
他说,沉年,你是明白的。我已经无法再回头。所以以后,你要记得。自己好好努力,也要对辛禾好,听她的话。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
最后他说,不要把我的电话和别人说。以后也不要经常打给我。这段时间,生意上会比较忙。
他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生意太忙了。沉年放下电话。天色近黄昏。街上行人寂寥。回去的路上,沉年一直想着他们刚才说的话。这是蜀平消失后,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他又突然后悔了,刚才太过激动,没有时间问蜀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担心蜀平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务正业。他突然很想重新给蜀平打电话。想把这些问题全都问清楚。可是转念间,他又想到,电话中的蜀平已和多年前的那个冲动少年不一样了。他说话的方式和思考的问题,已经成熟许多。
沉年也在想,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的头发已经灰白,并且开始驼背。他偶然听到父亲说腰酸。父亲常年辛劳,却从未给自己买过任何补品,甚至连好的菜都舍不得买。他要养活一家四口,还有沉年的念书费用。如辛禾所言,父亲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年轻气盛了。他已经老了,也变得更加隐忍。他是否,已经将蜀平遗忘?
还有辛禾。她是如此年轻并且美丽,却又是如此沉默知命。她似乎已把自己的根生在这里。她同父亲一样,整日辛勤劳作,却丝毫不觉委屈。她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而艳芳,也已经老去了。衰老和贫穷终于使她的骄傲凋谢了。蜀平已经离去多年,她亦逐渐将他忘记。自那以后,她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随着年纪的增加,渐有加重的趋向。
沉年记得辛禾对他说过,现在,母亲是她最担心的人了。她说,妈妈的生命过于强硬,对于感情的追求如此执着。又遭遇太多失望。她已经走不出自己的阴影。
说这些话的时候,辛禾一脸沉默。她仿佛突然变得沧桑。眼神不再如从前般清澈。沉年想,那么现在,是否可以告诉她,蜀平有消息了。他其实生活得很好。她不用再担心了。不用再替她的母亲,为蜀平的离开而愧疚。但,他终于没有忘记蜀平的叮嘱,把即将说出来的话,艰难地咽回去了。
学校要放寒假了。刚下过一场雪,考完最后一科,许多同学跑到操场打雪仗。雪已经停了。一只不过冬的鸟飞过头顶,轻快地叫了一声,就飞走了。沉年站在走廊上,等到穆夏收拾完后出来,他们就一起站着,面对着外面的苍白一片,低声说话。穆夏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沉年说,是啊。他的话总是这么少。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别人匆忙地堆雪人。很小的雪人。堆得不像样,但是很多人还是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穆夏也笑,她转过头对沉年说,你看,那个雪人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