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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庚辰双行夹批:按尤氏犯七出之条不过只是“过于从夫”四字,此世间妇人之常情耳。其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特用之明犯七出之人从公一论,可知贾宅中暗犯七出之人亦不少。
似明犯者犹 慑端。 其饰己非而扬人恶者,阴昧僻谲之流,实不能容于世者也。此为打草惊蛇法,实写邢夫人也。】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庚辰双行夹批: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来自遣耳。】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 洼惶~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 久字唷 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庚辰双行夹批:总伏下文。】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 仁 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阶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庚辰双行夹批:妙!先画赢家。】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庚辰双行夹批:妙!又画输家。】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 的好厨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 仁戏角 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庚辰双行夹批:调侃,骂死世人。庚辰眉批:此一段娈童语句太真,反不得其为钱为势之神,当改作委曲认罪语方妥。】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