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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世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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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和继女继子们打遗产官司。不管打赢打输,她都将是个富婆。这个故事的要点是:学物理只能去当教师,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差事;当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当小说家也要倒霉,因为人家总怀疑你居心叵测;当历史学家又要好得多。还有一个行当是未来学家,不用我说你就能想到这也是好行当。至于新闻记者,要看你怎么当。假如出去采访,是坏行当。坐在家里编就是好行当。用后一种方法,最能写出一片光明的好新闻。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里。夜里万籁无声,我舅舅没有了裤带,手又铐在一起,所以衣服松塌塌的,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后一仰,把腿翘到桌子上,把脸隐藏到黑暗里,说道:别着急。现在公园关了门,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点点头,用并在一起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说:我想抽支烟。F说:抽吧。我舅舅说:没有火。F用脚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说:自己拿。我舅舅把烟取下来,放到手里一握,烟变成了碎末。F见到后,想道:我忘了他没有裤带;然后起身拿了火柴走过去,从他口袋里取出香烟,自己吸着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说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应道:是。然后她手里拿了那盒烟说:我也想抽一支。有没有你没咬过的?我舅舅双手捧着烟,摇了摇头。这个样子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头发,说道:头发该理了。然后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厉害的烟来吸。这种情况说明,她问我舅舅有没有没咬过的烟,纯粹是没话找话。 
  现在我想到,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应该叫作M(male)。F和M各代表一种性别取向,这样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双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发着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戏的老狗熊,这也是取向所致。包围着他们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围着派出所的是漫漫长夜。我所写到的这些,就是历史。 


5

  我说过,我写的都是历史,历史是一种护身符。但是每一种护身符用起来都有限度。我必须注意不要用过了份。小时候我和小姚阿姨调情(现在看来叫做调戏更正确),觉得很过瘾;这是因为和女同学约会、调情都很不过瘾。那些人专会说傻话,什么“上课要认真听讲”,“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之类,听了让人头大如斗,万念俱灰。我相信,笼养的母猪见了种猪,如果说道“咱们好好干,让饲养员大叔看了高兴”,后者也会觉得她太过正经,提不起兴致来;除此之外,我们毕竟还是人,不是猪,虽然在这方面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小姚阿姨比她们好得多,游泳时,她折腾累了,就戴上太阳镜,躺下来晒太阳,把头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这个景象我马上也要躺倒,把头枕在她肚子上,斜着眼睛研究她饱满的胸膛,后来我就得了很严重的内斜视,连眼镜都配不上。我们在地下躺了个大大的Z字。有时候有位穿皱巴巴游泳衣的胖老太太经过,就朝我们摇头。小姚阿姨对此很敏感,马上欠起身来,摘掉眼镜说:怎么了?对方说:不好看。她就说:有什么不好看的?他们都是男的嘛。这当然是她的观点,我认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恋者这样躺着就更加好看——假如她们都像小姚阿姨那么漂亮的话。 
  小姚阿姨其实是很正经的,有时候我用指尖在游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触上一下,她马上就说:想要活命的话,就不要乱伸爪子。这种冷冰冰的口气触怒了我,我马上跳到水里去,潜到河底去。那里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里伏上半天,还喝上几大口;然后窜出水来,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惨叫一声:喂!来制制你外甥!那个“喂”,也就是我舅舅,爬起来,牙缝里还咬着一支烟,一把捞住我,举起来往水里一扔,有时候能丢出去七八米远。在这个混蛋面前,我毫无还手之力。谢天谢地,他被电梯摔扁了,否则我还会被他摔到水里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里吸了一口烟,喷出来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长久不吸烟的人乍抽起来总是这样的。他还觉得胸口有点闷。F在椅子上躺好了,说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声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烟,侧过手来看表:当时是夜里三点。他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把头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里的事就是这样的。 

                                 未来世界·上篇                第二章   

1

  我现在是历史学家了,有关这个行当,还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现在我们有了一部历史法,其中规定了历史的定义:“历史就是对已知史料的最简无矛盾解释”。我记得这是逻辑实证论者的说法,但是这部法里没有说明这一点。一般说来,贼也不愿意说明自己家里每一样东西是从谁那里偷来的。从定义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历史,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该失业了。但是历史法接着又规定说:“史料就是:1,文献;2,考古学的发现;3,历史学家的陈述”。有脑子的人都会发现,这个3简直是美妙无比,你想要过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张历史学家的执照就行了。现在还有了一部小说法,其中规定,“小说必须纯出于虚构,不得与历史事实有任何重合之处”,不管你有没有脑子,马上就会发现,他们把小命根交到我们手里了。现在有二十个小说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个。这种情况说明,假如我舅舅还活着,肯定是个倒霉蛋。说不定他还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认为,她嫁给我舅舅是个正确的选择,她说这是因为我舅舅很性感。我说,他性感在何处?她说,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爱很快乐。我问:你们经常做爱吗?她说:不经常。想了一下又说:简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么是善良她也说不大清楚。这种情况说明她智力有限,嫁给商人或者物理学家尚够,想嫁给历史学家就不够了。 
  F也觉得我舅舅性感,但是这种性感和善良毫无关系。她有时想到我舅舅发达的胸大肌,紧缩着的腹部,还有那个发亮的大刀疤——那个刀疤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就想再见到他。除此之外,她还想念我舅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声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觉得在这些背后隐含了一种尊严。这种想法相当的古怪,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在工作的时间里,她见过很多张男人的脸,有的谄笑着,有的激愤得胀红,不论是谄笑,还是激愤,都没有尊严;她还看到过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开的五指背后,有的则嚣张地直立着;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尊严。相比之下,她很喜欢我舅舅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来了。 
  后来我舅舅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因为他觉得提着裤子的感觉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驾光临。他觉得F一定会去找他,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里等着。他们就这样等来等去,把整个春天都等过去了。 
  夏天快过完时,小姚阿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结婚。这个决定是在我舅舅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们家里来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并不是每天都来。等到早上快要过去时,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个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还会长高呢。结果事实不出我所料,我现在有一米九十几,还有点驼背。当时我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小背心和运动短裤,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后,胳臂和腿都特别脏。她教训我说:小男孩就是不像样。女孩子在你这个岁数,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说:你们那个性别就是爱虚荣。这种老气横秋的腔调把她吓了一跳。我记得她老往女内衣店里跑,还让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里歇脚时,她才露出一点疑虑重重的口风:你看你舅舅现在正干什么?我说:他大概在睡觉。听了这话,小姚阿姨白净的脸就有点发黑,她恶狠狠地说:混帐!这种日子他居然敢睡觉!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挑拨离间一定要掌握好时机。我舅舅当然可能是在睡觉,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觉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觉的。我又顺势说到我舅舅在想当作家前是个数学家,这两种职业的男人作为丈夫都极不可靠。小姚阿姨听了这番话,沉吟了半晌,然后紧紧连衣裙的腰带,把胸部挺了挺说:没关系。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个知识妇女,这种妇女天生对倒霉蛋感兴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来找我舅舅时,穿着白底黑点的衬衣,黑色的背带裙子,用一条黑绸带打了一个领结,还拎了一个黑皮的小包,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认出她来。我舅舅住在十四楼上,楼道里很黑。他隔着防盗门,而且一声不吭。直到F说:我能进来吗,他才打开了防盗门,让她格登格登地走了进来——那天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径直走进我舅舅的卧室里,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说道:我来看你写的小说。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说道:都在这里。桌子上放满了稿纸,有些已经发棕色,有些泛了黄色,还有些是白色的。从公园里回来以后,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里。我舅舅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套的房子,像这样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卧室接着阳台,门敞开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套房子不坏。我舅舅坐在她身后的床上,想说“房子是我弟弟的”(我还有一个舅舅在东欧做生意),但是没有说。他想:既然上门来调查,这件事她准知道了。后来她说:给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厨房里去。F趁此机会把我舅舅的抽屉搜了一下,连锁着的抽屉也捅开了。结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来时,她笑着举这那东西说:这怎么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说:“这是我弟弟的”(这是实情),但是想到出卖我小舅舅是个卑鄙的行为,就说:和我抽烟一样。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舅舅不抽烟,口袋里也可以有香烟。但是F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屉,把抽屉锁上,然后把钥匙扔给我舅舅说:收好了,然后就接过那杯茶。这回轮到我舅舅满脸通红:从哪里冒出这把钥匙来?这当然是从她的百宝钥匙上摘下来的,算是个小小的礼物吧。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对这个院子很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板椅,经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蓬,有时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去。这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一辈子都在过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在那棵树下,那张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结论,并把它用自己才认识的符号记在纸片上。现在我还留着那些纸片,但是那些符号全都认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记得的内容如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拥有一些资源,比方说:寿命,智力,健康,身体,性生活;有些人准备把它消费掉,换取新奇、快乐等等,小姚阿姨就是这样的;还有人准备拿它来赚点什么,所以就斤斤计较,不讨人喜欢。除了这两类人,还有别的种类,不过我认为别的种类都属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欢小姚阿姨那类人,而且我又对她的肉体非常的着迷;每当我想到这些事,那个茄子把似的小鸡鸡就直挺挺的。但是这种热情有几分来自哲学思辨,几分来自对她肉体的遐想,我就说不清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对哲学的爱好并不那么始终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说: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恋过什么人,所以就怀疑自己。 


2

  我说过,我十三岁时,十分热衷于小姚阿姨的身体。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这样我就会有一头黑油油的短头发,白晰的皮肤,穿着连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来跑去。这最后一条在我看来是有点累,不过也很过瘾。当然,我要是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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