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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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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泥泞不堪、车辙纵横的路上向西安西南方向行驶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草堂寺长长的红墙之外。这些红墙被麦田包围着,看起来似乎是最近才修复的。除却这座寺庙在古时候的名声,它看起来几乎不值得我们为到这里而付出的努力。但是刚一进寺庙,我就因礼佛者数量之多而大吃一惊。大殿是如此拥挤,我几乎找不到空隙在鸠摩罗什和释迦牟尼佛像前问讯。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一位老和尚从人群外走过来,向我点头示意——原来他就是草堂寺的方丈,而吸引了这么多信徒的眼前这一幕场景,乃是因为今天是佛诞。我怎么能忘了呢?!

领我们参观了寺庙的庭院之后,方丈把我们带到他的方丈室里。我告诉他,我们正在寻找隐士。此时,他的几个弟子也涌进屋里。他看看他们,然后又看看我,最后说:“我对隐士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既然你们远道来了,为什么不参拜一下你们拐入主路以前路过的那座山上的塔呢?那座塔里有道宣的舍利,他肯定知道他那个时代隐士的事情。”方丈把我们送到大门口,我们依依惜别。

我们回到柏油路上,几分钟后,车停在方丈提到的那座山的山脚下。起初找了几次路,都走错了,后来我们找到一位老人,他愿意给我们当向导。半路上,史蒂芬和我开始怀疑这座山有没有顶。山上的小路因为最近下了雨而特别滑,我们几次跌倒。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爬上了山脊。

史蒂芬停下来拍摄这座山的全景,我则去爬通往那座塔的最后一道坡。我绕着这座小砖塔右行三匝,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大师问讯——是他编撰了中国第一部佛教人物编年史。之后,我背靠着塔的正面坐下来,眼前是一望无尽的连绵起伏的山岭,白云缭绕的山峰和绿松石色的小溪。它看起来像是最完美的隐居地。但是即使借助望远镜,我也没有发现岩洞,没有茅屋,没有小径,没有炊烟。

我很失望,但同时又因为终于置身于山中而感到振奋。我往下滑回到史蒂芬休息的地方。我们的向导建议从山后的小路下山,那样走容易一些。这正中我们的下怀,于是我们就从山后下山了。

大约10分钟后,小径绕过一座旧寺庙的泥墙。我们能够听到里面有声音,向导敲了门。门开了,五个年轻的和尚领我们穿过院子,进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有一张桌子、五只凳子。我们坐下来,他们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并往里面加了一些东西,其色泽、口感都很像甜橙晶。

这种古老的待客方式使我精神一振,我又把那个必不可少的问题拿来问主人:“这些山里有什么隐士吗?”

一位和尚答道:“当然啦。你想了解哪些隐士?”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橙汁,倾听着一长串名单:有些人刚在山里过了一个冬天,还有人已经40年没有下山了。我们发现了隐士的天堂。临走前,我问一位和尚这些山的名字。他说:“这里是终南山。这儿是真修行的出家人来的地方。”

1959年,作家赖特在他的《中国历史上的佛教》(BuddhisminChineseHistory)一书中,以此观点作为结言:“我相信,中国佛教作为一个有组织的宗教,我们正在看到的是它的最后一线光明。”当时几乎没有人会反对这种看法。在其后的岁月里,佛教似乎已经被从中国人的头脑和心灵中清除掉了。没有被烧毁或洗劫的寺院和道观都变成了学校和工厂,幸存的极少数的寺庙被用来驻扎新的寺庙工作组,过去寺庙里的大部分人都被迫还俗了。在过去的30年里,中国国内和国外的观察家们都断言,这场运动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它彻底清除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和迷信。大多数观察家已经把佛教视为死去的宗教。每当我跟约翰·布洛菲尔德——他翻译了黄檗和慧海禅师的语录,这两本语录多年来一直指导着我的修行——谈起这个话题,他都会长叹一声,然后建议我们谈点儿别的事情。

当我开始考虑参观中国大陆、亲眼去看看佛教现状的时候,我断定:如果佛教在中国或其他任何地方还存在,那么它更多地会依赖于生活在茅篷或岩洞里的比丘或比丘尼,而不是依赖生活在寺庙里的那些人。回顾佛教2500年的历史,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大师不是先经过一段隐居生活而开悟的。当我最终决定去参观中国大陆、看看佛教是否还存在的时候,我决心把精力集中在隐士传统上,而不是寺院传统。

当时我并不乐观。动身前两个星期,台湾“陆委会”行政秘书马应周告诉我,共产党早就把大陆上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消灭光了。我是谁呀,还敢争论?一个月后,与五个年轻和尚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坯寺庙里,看着门外绵延不尽的苍蓝的终南山,喝着热橙汁,记录着隐士们的地址,我只有微笑的份儿了。

第二天,史蒂芬和我离开西安地区,继续我们横穿中国大陆的《奥德赛》。我们又爬了其他一些山,与另外一些隐士进行了交谈。他们中大部分是佛教徒,但也有很多是道教徒;大部分是和尚道士,但也有很多尼师和道姑;大部分上了年纪,但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很清贫,但是他们的微笑,使我们觉得自己遇见了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

我们所考察的山中,有一座叫太姥山,就在福建省西北角。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位居士,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山洞前,洞里有一位85岁的老和尚,他在那儿已经住了50年了。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和尚问我,我反复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他说,他是1939年搬进这个山洞的。当时这座山的山神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请求他做这座山的保护者。从那时起至今,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弟子们和当地村民给他带上来他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面粉、食用油、盐,还有每五年左右一条新毯子或一套新衣服。他的修行方法是持名念佛,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爬过那么多座山,遇到过那么多隐士之后,我们终于慢慢地明白了“无量”的含义。

下山的路上,我们停下来拜访两位在附近山洞里修行的隐士。他们在那里也住了几十年了。他们送给我们两公斤“东方美人”作为临别赠品——那是他们自己的小茶园出产的。它是我过去非常喜爱的茶种,现在仍然是。从来没有外国人来过他们的山,所以他们想送给我们一点儿特殊的纪念品。

我们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来到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

我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它半路抛锚了。于是我们又换了一辆公共汽车,最后到了福州。

在旅馆里登完记,我们冲了个澡,洗了衣服,像往常一样出去闲逛,找冰镇啤酒。

第二天,史蒂芬和我乘公共汽车来到港口城市厦门,然后搭下一班船回到了香港。几天后,我们回到台湾,放松了下来。但是我们同时也做好了准备:回去做一次更长时间的旅行,拜访全中国的隐士。可是,原来有意赞助我们的人都消失了,突然之间,我们只有靠自己了。我们考虑放弃这个计划,或者等着,直到条件好转。可是我们发现的东西令人难以忘怀,我们无法一直等到条件合适或者合乎我们的心意才再去大陆。我们举棋不定,抛了两次硬币——两次都是正面。于是6个星期后的8月上旬,我们又回去了。很显然,我们不得不忘记拜访全中国隐士的计划,不得不把自己的行动限定在我们的经济能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权衡了各种可能性之后,我们选择了隐士的天堂。

第二章 月亮山

终南山,有人将它解释为『月亮山』。传说中,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它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还有月亮女神的家。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前来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和它的力量根源的地方,因而也就成了隐士的天堂。

当我头一次听说终南山的时候,我既不知道它们的位置,也不了解它们的重要性。在北京,有人告诉我们,它们在西安附近,这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所有信息了。当我们第一次向山里进发的时候,在恒山和五台山,我们都没有找到隐士。于是史蒂芬和我搭上一列火车,向南进发。我们结束了与两个西安商人共享一个车厢分隔间的旅程——他们中的一个人曾经听说过终南山,说它在西安南面的某个地方,但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一切了。在汉语里,名词是不变化的,因此无法区分单复数,所以我仍然不知道,终南山是指一座山,还是指一列山脉。几天以后,我发现,它既是指一座山,又是指一列山脉。回到台湾以后,我了解到,它所指的远远不仅是山脉。

在现代,有一列大得多的山脉,叫秦岭,终南山只包括秦岭最北端的那一列东西走向的山脉。“秦岭”这个词是大约两千年以前才开始使用的,即在古秦国统一中国之后的一段时间。秦国的祖先世居于秦岭以北的渭河平原上,秦国就是以那里为基础统一中国的。

今天,地理学家、气象学家、博物学家和历史学家,都认为秦岭是南北中国的分界线。自从100万年以前这列山脉隆起以后,它对中国的温度和降雨类型一直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冬天阻止冷空气南下,夏天阻挡潮湿的空气北上。小麦、谷子和糜子是秦岭以北的主要农作物。秦岭以南是水稻。

秦岭也是中国两条最大的河流的主要分水岭。秦岭北坡的溪流注入黄河的主要支流渭河,而南坡的溪流则注入长江的主要支流汉水。在古代,有旱灾的时候,这里是官员们前来祈雨的地方。

但是在“秦岭”这个词开始使用之前的1000年,中国人把这整列山脉称为“终南山”,有时候,他们又把它简称为“南山”。《诗经》一书中,在至少创作于3000年前的诗篇里,提到了它:

终南何有,

有条有梅



终南何有,

有纪有堂。

现在人们所说的“终南山”这个词,既是指西安南面四十公里处的那座2600米高的山峰,又是指与之相毗邻的东西一百公里以内的山峦。但是3000年前,“终南山”是指从河南省的黄河三门峡的南岸,向西沿着渭河,直到这条河的源头——位于甘肃省的鸟鼠山——为止的所有山脉,长达800公里。

在中国更为遥远的神话传说中的过去,“终南山”所包括的范围甚至更广,远远超越了鸟鼠山。这列更大的山脉,既包括昆仑山,也包括终南山,并且延伸到了当前中国和巴基斯坦国境线上的乔戈里峰,乃至稍稍有些超过,长达3500公里。

在解释范围缩小得多了的“终南山”的时候,早期的中国历史学家们说,“终”的意思是“终结”,“南”的意思是“南方”,“山”的意思是“一座山”或“多座山”。这样,“终南山”就被说成是丝绸之路南面那条岔路沿线的系列山脉的东端。这个解释使得这个复合词有了意义,但是实际上,这个解释是很牵强的,在解释这些山脉对于早期中国人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方面,毫无用处——早期中国人把终南山的山峰和山谷视为最有力量的天神和地祗的家。

台湾语言学家杜而未提供了一个更为有趣的解释。他坚持认为,“终南”和“昆仑”是两个同词源的词,都来源于同一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月亮山”。在他的《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一书中,杜教授解释道,中国最早的宗教通过“不死”的概念——这个概念是通过月亮的盈亏体现出来的——在生死之间的暗河上架起了一座桥,而昆仑——终南这列山脉,则是这个宗教的神秘中心。而且因为月亮女神住在昆仑——终南这列山脉中,于是这里就成为某些人前来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和它的力量根源的地方。

他们不是普通的社会成员。他们也不像普通人那样进山。他们走着“禹步”(theWalkofYu),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拖着一只脚,以唤起山神的同情。像大禹一样——“禹步”就是根据他的名字命名的——他们是萨满(shamans,即中国古代的巫师),而昆仑——终南这列山脉,是人们所知的他们最早的家。

米尔西亚·埃利亚德在《宗教百科全书》(EncyclopediaofReligion)一书关于萨满教的章节中写道:“在整个包括中亚和北亚在内的广大区域中,社会的巫术和宗教生活集中在萨满身上。”(第13册,202页)埃利亚德说,在这样的社会中,出神或附体的状态被认为是最高的宗教体验,而萨满是这种宗教体验的行家里手。在出神状态中,萨满离开他的身体,穿过一系列天国,与各种各样的精灵打交道,为他所在团体的福利而搜寻和积累知识。他通过提供与精神世界的联系以及带回在那里所获取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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