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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敏感,我意识到奶奶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我们家也是犯错误的人的。
曾实自他父亲扫女厕所之后就不再理睬居仁里的许多女孩。理我,还理其他两个右派的女儿。曾实比我们大几岁,常保护着我们去江边运输码头附近玩耍。荒草连天的江边到处堆着建筑材料和破烂船板,我们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就坐在那些船板上,望着浩瀚的江水想象自己可以重新选择父母。有的希望母亲是纺织女工,父亲是炼钢工人。有的愿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员。也有的设计父亲拉三轮车,母亲卖冰棍。曾实说他宁可不要父母,是他姑奶奶随意摘了树上一只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则希望我爷爷没犯过错误,人还是现在这个人。
我们互相询问彼此的家里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共同憎恨大人们对我们支支吾吾,隐瞒历史。我说:“我最怕我爷爷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男女关系,最丢人。”大家一致同意我的观点。曾实说:“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错误。好在这点很明确。”
有个小孩说曾偷听到大人的议论,说我爷爷是有作风问题的,我低下头,眼泪一串串落到地上。
曾实说:“别听人瞎议论。一般犯了错误,组织上会下结论的。以组织结论为准。”
我说:“我要找机会问我爷爷一次。他们不能再把我当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经被破例吸收为共青团员了。”
王小憨和曾实一样大。曾实说:“那没有什么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毛主席都说了。关键在于将来到底谁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担。革命是件相当艰难的事业,它不仅需要阶级觉悟、胆量和牺牲精神,还需要有很大的学问。我看过好几本书了,毛主席很有学问。周总理他们一大批人都是留学生。王小憨成绩太差了,又不爱读书,将来是很难说的,我们应该有信心!”
晚上我把曾实的这段话写进了日记里。那时曾实十三岁。我不到十岁。我们都对中国的革命无比关心。尽管大人们给我们的履历表点上了污迹,我们却盼望着将来在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劳动人民的战争中建立功勋,以表明我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我和爷爷约好了时间去他单位吃食堂的饭。但我不是单独去的,我带曾实一块去了,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向爷爷提问。
食堂的饭是用陶钵子蒸的,很好吃。因为太紧张,我没吃几口就肚子疼。爷爷说: “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们不着急回家,沿着江边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汉关。”
吃完饭我们在门房里坐着。爷爷逐一检查了仓库的锁,扫干净了货场,又把他一巴掌大的门房收拾好,最后脱掉那蓝色帆布工作服,换上皮鞋,说:“走吧。”
爷爷牵着我的手,搭着曾实的肩,在江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下不慌不忙往江汉关钟楼走去。
爷爷对我说:“最近我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走走,聊聊。我发现你已经长大了,很关心国家大事了。那么,我们家里有些什么事你想知道,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一切顾虑、胆怯随着爷爷的一番话烟消云散,我挺着胸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受信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曾实要走,爷爷留住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我们的谈话。你是我对我的孙女说真话说实话的见证人。”
曾实顿时也容光焕发,十分郑重地点头。
就在那夭傍晚,在长江边的人行道上,我详细地知道了爷爷的历史。我爷爷读过两个大学,犯过三个错误。一是在工人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二是在国共合作时犯了左倾错误,三是所谓生活作风错误,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结了婚。他被降职三次并有党内记过处分,他学过化工专业和医学,一个专业都没用上。爷爷说:“我还喜欢文学,在延安时发表过十多首诗呢。”
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
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
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
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
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第五节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翻了天不成!”
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 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
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
曾实说:“我没错!”
“道歉!”
“我没错!”
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
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
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
“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
“可你虐待我儿子。”
“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待吗?”
“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
“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
“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
“请问那是为什么?”
“卑鄙无耻!”
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
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
“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第六节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
人说:“恭喜恭喜。”
他说:“一样一样。”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
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不送了。”
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
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