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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这一点,我在辩护词里提出了反驳意见。我的辩护词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知道剑辉对我写的辩护词是否满意。我只见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见她。
灰色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天空浮着云朵。周围没有树木和鸟。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铁门,进门后是一道走廊,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两道门都有带枪的武装警察把守。
走廊里排着长队,差不多全是妇女。她们提着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着前面墙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装异服的小青年在队伍中活跃着,拎着花花绿绿的副食品。一个姑娘看见了我,飞快地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她们全看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过来,赏赐般地送我一个媚笑。
“小可怜儿,第一次来?看你挺斯文,像个知识分子嘛。你的什么在笼子里?兄弟,丈夫?情人?来,别站在后面,我站的这个队让给你。”
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影涂得太浓,像挨了两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养的,不知好歹!你个婊子干净的话就不会上这儿来!”
她的伙伴拼命起哄,作鬼脸,吹口哨。
剑辉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我直想哭。
一个女看守把剑辉带到办公室。她一头乱发沾了许多草屑,左脸颧骨上有块青紫伤痕,脏而皱的衣服里整个一个浮肿蜡黄的人,那个整洁漂亮,优雅过人的剑辉哪儿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见面一样“嘿”地打了个招呼。剑辉没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着。
我没有替她拈去头上的脏东西,我不能让她想象出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我像谈家常一样告诉她小丫很好,老楚在为她奔走,医院领导在为她想方设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剑辉的眼睛这才渐渐活起来,看着我说:“小丫真的好吗?”
我说:“是的。”
她说:“小丫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你很快就会平反昭雪的,”
剑辉惨然一笑。
我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时候,女看守推开了她的手,拿走了巧克力,严厉地说:“现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监再送。”
剑辉的手折断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头,乱发遮住脸,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请你,”我对女看守说,“请你别这么粗暴。”
“粗暴,”女看守说,“你认为这里是公园吗?这里是执法机构,这里边关的都是社会渣滓。”
剑辉的头更低了。
我说:“别介意,剑辉。别介意!”
剑辉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颗那么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绝地讲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诉她我做了她的辩护人,我将辩护词念给她听。请她坚强些,与我好好配合,我们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我呼唤她,请她说说对辩护词的修改意见。千呼万唤,剑辉就是不抬头。
临别时,我请剑辉先回去。
女看守对剑辉说:“走吧。”
剑辉不动。女看守用电警棍杵了杵她,我扑过去说:“请别这样,求求您,她是个受人尊重的医生。”
剑辉猛然仰起头,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她泪流满面呢,却不,她干枯的眼窝烧得通红。她问我:“我坐牢了,是吗?”
我使劲捏着她的膀子,说:“坚强些!剑辉!”
每当我一想起在看守所与剑辉见面的一幕,我的心就屈辱得发慌,就感到我的辩护词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人行道上一阵骚乱。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又撞在别人身上。“臭婊子养的!”有个声音在我背后骂,我格外在乎地转身寻人,准备吵架,原来没有谁骂我,是一个穿着比军官还威风的市场管理人员在骂无证卖早点的人。
我又重新开始默诵辩护词。我仿佛听见了审判长的声音:请被告的辩护人作辩护。于是,我庄重地站起来。我张开了嘴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来。我急得满头大汗,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望着我。我挣扎着想:我准是掉进了一个梦魔里。这是梦!闹钟响了。窗帘拉开了。阳光涌进来了。剑辉在梳她那栗色的长发。单身宿舍的门被我们咣当一声带上。我们到食堂买了馒头,这走边吃。肩比肩走在光滑的水磨石长廊里,走向我们的妇产科。早起的病员对我们躬身微笑,说:“大夫们早上好哇。”我们也微笑,说: “早上好。”
可是铁的事实横陈在我面前:法院到了。
法院到了,时间才八点半,离开庭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希望这一小时很长很长,让我多想点对策;又希望一小时飞快过去,让剑辉早一些得到公正的辩护。
3
如果剑辉真如她自己所说的不做医生就好了,也许就不会遭此大祸了。
在生小丫前,剑辉一直说:“我当医生是个错误。”
医生这个职业,不论在哪个国家,什么制度下都是一个好职业。我一说这种话,剑辉就嗤之以鼻,说:“俗见。”
剑辉并非出身医生世家,但她父母生前好像吃尽了当医生的苦头一样不高兴女儿做个医生。
“干什么都比干医生有希望。医生就意味着白班连着夜班熬,上了班就嵌死在科室不得动弹,精神不分八小时,日夜紧张。工资低,一辈子也许升不上主治医生。运动一来便批城市老爷卫生部,一批就下放农村。说起来是知识分子,实际是体力劳动者。看起来干干净净,实际全是摆弄屎尿血脓。一件白大褂穿了八年还不给换新的,捉襟见肘,这是什么待遇?”
剑辉一数落自己职业的种种弊端,我就觉得是她母亲的话从她嘴里出来了。她也不想想:自从我们当医生以来,从来没有批过城市老爷卫生部。
人各有志,剑辉想干司机这一行。有一次她在科里说出她的理想,大家不禁哑然失笑。
她说,开什么车都行,开飞机更中意。人往方向盘前一坐,脚往离合器上一踏,一种将要奔驰将要升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全神贯注、勇往直前。一切都往后退,唯独自己往前飞。谁要挡道了,神气十足地骂他一句:“他妈的,你小子找死!”是谁都得乖乖听着。下了班,人就可以彻底放松。吃,喝,说,笑,不再为工作牵肠挂肚。出车补贴,劳保用品,节油奖金,安全行驶多少公里,一律按劳付酬。试问,一上午接四个娃娃出生,汗湿四件内衣,累得手脚瘫软,饿得头昏目眩;星期天休息也得早早赶来查一次房。这些付出的劳动有多少,给你的报酬是多少?医院的大方向错了,根本没搞社会主义。
假如你给哪个不讲理的病人来一句:“你小子找死!”那还得了!
医院的服务公约明文规定:医护人员和病人吵一次嘴扣奖金五元。至于为什么吵,那不管,见吵就扣。
妇产科第一个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奖金的就是剑辉。
那天剑辉上门诊班。上班没一会儿,病房来电话请她紧急会诊。处理完回到门诊,看了几个病人,电话又找她。“李大夫,我是营养食堂妇产科灶,你来看看本周食谱吧!” 剑辉说,“是不是你们自己——”
“你是营养师。你是大夫可也兼任了营养师,都是工作你不想来?等等,我给你念一段院办的文件。”
“别念,我来了。”
等剑辉返回门诊时,离下班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一个孕妇堵住了剑辉。说:“你什么狗屁!不像话!我等了你一个上午,可你一上午上了几分钟的班?”
剑辉说:“我有事,你可以看其他医生。”
“我不看其他医生,我等的就是你。上次是你给我检查的,这次我就是要等你!”
“谢谢你的信任。不过孕期检查谁都行。”
“俏皮!俏你妈什么皮!”孕妇哭嚷起来,“你有一点人道主义没有?我要找你们领导!”
孕妇的丈夫一听到哭声就从外面窜了进来。
“你妈的什么狗屁医生!”他的唾沫纷纷扬扬扑到剑辉脸上,剑辉退一步他进一步。 “我们请假丢了奖金来看病,你不看,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杂种!”
同事围在剑辉身边,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几个医生小声说:“回敬他一句,太气人了!回敬他一句!”
剑辉说:“你才是杂种。”
“好哇,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
“你是杂种。”
科主任来了。当众宣布扣剑辉本月奖金五元。科主任给病人赔礼道歉,要亲自为孕妇检查。那孕妇说:“我还是要她检查嘛。”
科主任说:“李大夫。”
剑辉说:“我下班了。”
科主任小声说:“剑辉,委屈一下吧,要是闹到院办,科室的红旗就保不住了。”
剑辉只得给那孕妇检查。剑辉一按她的肚子,她就惶恐地怪叫:“大夫,请高抬贵手,别报复我。”
一查看她的病历,病史一栏里醒目地记载着有癔病。一个患有癔病的女人没事都会歇斯底里发作,况且孕期。可因为她这病,医生就得扣奖金。
从此科里就有了一句口头语,说是:“要是我怎么怎么了就让我碰上癔病。”这句话很快在全院流行起来。
尽管医生不是剑辉最理想的职业,但她的素质却是一个真正医生的素质。
在武汉医学院上学时,剑辉的成绩总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过她,稍不小心就略逊她一筹。我经常比她分数高是因为她在我用功的时候谈恋爱去了。
剑辉在学院数不清谈了多少个男朋友,一次都没成功。
“别的什么无法选择,”她宣称,“只有爱人可以选择,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要挑,要选,一定要找一个十分理想的。”
我们俩不论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说我俩长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详剑辉,我认为她比我长得好看。不动则已,一开口讲话,一抬脚走路,她就比我生动,比我飘逸。我们一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简直超尘脱俗,神极了。我感到自己对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妇产科工作了才一个月,功底便见分晓。我再怎么用功也不行。剑辉有一双天生的干妇产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细长柔韧,皮肤和缎子一样光滑并且触觉异乎寻常的灵敏。仅仅一个月呢,科里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时,科主任带着我们。我们检查了病人后,科主任复查一遍。不知不觉,科主任不再复查。尤其对剑辉,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块肿瘤什么的,一般医生拿不准就请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后不发表意见,让剑辉去摸,让她诊断,对于剑辉的诊断,科主任总是赞许地说:“对极了!”
当然我也不差,仅次于剑辉,我俩年轻,能干,无家庭牵挂,很快就一跃而成妇产科的台柱子。我还有一大优点是剑辉不及的:我人缘好。
同事们明显喜欢我一些。她们和我开玩笑,说知心话,用我的日常用品,有了困难就找我帮忙。许多人私下里对科主任有意见,说剑辉其实不如我。
我心如明镜,其实我不如剑辉。剑辉视我为唯一的挚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原因,而我对她却是由于钦佩,一种真心实意的钦佩,因为她天生就比我灵,这是一种百鸟朝凤的钦佩。当然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这种隐密的情绪,这是不好对人承认的呀。有这种感情作基础,友谊就比别的基础牢固和纯洁得多。所以,对同事们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工农兵大学生红了一时,衰得极快。
我们刚刚为自己的幸运洋洋得意,转而又为自己的受人轻视含怨抱屈。
医疗系统调工资,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可以不考试,唯独工农兵大学生要考试。院办又出通知:可以知难而退放弃考试。
我和剑辉商量。我说:“我们弃权吧,不就是少长一级工资吗?何况你快生孩子了。”
剑辉说:“傻爪,这不单纯是要不要一级工资的问题。一定要考!”
“可万一考得不理想,他们出题一定很难。”
“有什么呢,大学不都是学那几本破书。你搬到我家来住一段,我们一块儿复习,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我搬到剑辉家。每天晚上我们复习功课。剑辉挺着大肚子,盘脚坐沙发上,看了不到几页书就呵欠连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怀中胎儿着想。剑辉就去房间睡觉。我往下至少还要看三个小时的书。剑辉还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刻苦过的,这次我真不简单。”我暗暗为她担着心。
考试成绩马上打消了我的担心。实际操作考试是剖腹产手术,剑辉分数最高,独占鳌头。理论分数我第一,剑辉第二。我俩为全院的工农兵学员争了口气。各科的工农兵凑份子在“老大兴园”吃了一顿鲢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