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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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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眼下正是这样。
  印厚家瞅着自己白衬衣的袖口,暗暗摆着自己这份工作的优越性,尽量对大家的发言充耳不闻。
  ***
  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着火龙般飞舞而来的钢片在自己这儿变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厂长办公室决定各车间开会。开会评奖金。
  四月份的奖金到五月底还没有评出来,厂领导认为严重影响了全厂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表情不自然,讲话讲到离奖金十万八千里的计划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里捅捅前一个的腰,前面的人便噤声敛气注目车间主任。捅腰的暗号传递给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识到气氛的异样。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终于,车间主任一个回马枪,提起奖金问题,并亮出了实质性的内容:厂办明确规定,严禁在评奖中搞“轮流坐庄”,否则,除了扣奖之外还要处罚。这次决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什么。可是很快地便恢复了常态。
  “轮流坐庄”这词是得避讳的。平日车间班组从来没人提及。自从奖金的分发按规定打破平均主义以来,在几年时间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轮流坐庄”的方法。一、二、三等奖逐月轮流,循环往复。同事之间和谐相处,绝无红脸之事;车间领导睁只眼闭只眼,顺其自然。车间便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模范单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么啦?
  众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来游去,车间主任老注意印家厚。这个月该是印家厚轮到得一等奖了。
  一等奖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计好这笔钱的用途:给儿子买一件电动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顿西餐。也挥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对老婆说。老婆展开了笑颜:早就想尝尝西餐是什么滋味,每月总是没有结余,不敢想。
  老婆前几天还在问:“奖金发了吗?”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奖?”
  “那还用说!名正言顺的。”
  印家厚不愿意想起老婆那难得和颜悦色的脸,她说得有道理,哪儿有让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会儿洁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个活动指关节。
  二班的班长挪到印家厚身边。他俩的处境一样。二班长说:“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长说:“肯定有人给厂长写信反映情况。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可喜欢写信了。咱俩是他妈什么狗屁班长,干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负人了!就是吃亏也得吃在明处。”
  印家厚说:“像个婆娘!”
  二班长说:“看他们评个什么结果,若是太过分,我他妈干脆给公司纪委寄份材料,把这一肚子烂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干脆不吱声了。
  如果说评奖结果未出来之前印家厚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的话,有了结果之后他不得不彻底死心了。他总以为即便不按轮流坐庄,四月份的一等奖也应该评他。四月份大检修,他日夜在厂里,干得好苦!没有人比他干得更苦的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为了避嫌,来了个极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层:三等奖。五元钱。
  居然还公布了考勤表。车间主任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念迟到旷工病事假的符号,却一概省略了迟到的时间。有人指出这一点,车间主任手一摆,说:“时间长短无关紧要。那个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亏。如果念出某人迟到一分半钟,大家会哄堂一笑,一笑了之;可光念迟到,许多评他三等奖的人心里宽松了不少。
  当车间主任指名道姓问印家厚要不要发表什么意见时,他张口结舌,拿不定该不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早晨在轮渡上,他冲口作出《生活》一字诗,思维敏捷,灵气逼人。他对小白一伙侃侃而谈,谈古代作家的质朴和浪漫,当代作家的做作和卖弄,谈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无法反驳。现在仅仅只过去了四个钟头,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没听清就又含糊着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窃窃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红晕,猪血一般的颜色。其实他并不计较多少钱,但人们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被五块钱打垮了。五块钱。笑掉人的牙齿。印家厚让悲愤堵塞了胸口。他思谋着腾地站起来哈哈大笑或说出一句幽默的话,想是这么想,却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动作来,猪血的颜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围。
  雅丽蓦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只水杯,一字一板地说:“讨厌!”
  雅丽见同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额前的头发,孩子气十足地说: “几个钱的奖金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别说三十,三百块又怎么样?你们只要睁大眼睛看谁干的多,谁干的少,心里有个数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车间主任说:“雅丽!”
  雅丽说:“我说错了?别把人老浸在铜臭里。”
  不知好笑在哪儿,大家哄哄一笑。雅丽也稚气地笑了,说:“主任大人,吃饭时间都过了。”
  “散会吧。”车间主任也笑了笑。
  ***
  雅丽和印家厚并肩走着,她伸手掸掉了他背上的脏东西。
  印家厚说:“吃饭了。”
  雅丽说:“咱们吃饭去。”
  五月的蓝天里飘着许多白云。路边的夹竹桃开得娇艳。师徒俩一人拿了一个饭盒,迎着春风轻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侧面晃动着一张喷香而且年轻的脸,他不自觉地希望到食堂的这段路更远些更长些。
  雅丽说:“印师傅,有一次,我们班里——哦,那是在技校的时候。班里评三好生,我几乎是全票通过,可班委会研究时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奖一个铝饭锅,他们都用那锅吃饭,上食堂把锅敲得叮咚响,我气得不行,你猜我怎么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买只一模一样的,比他们谁都敲得响。”
  她试图宽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虽然这例子举得不着边际,于事无补,但毕竟有一个人在用心良苦地宽慰他。
  “对。三好生算什么。你挺有志气的。”
  雅丽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脸蛋和太阳一样。她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里格登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雅丽小跑了两步,跳起来扯了一朵粉红的夹竹桃,对花吹了一口气,尽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泼犹如一只小鹿,可那扭动的臀部,高耸的胸脯却又流露出女人的无限风情。
  “我不想出师,印师傅,我想永远跟随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师的道理。”
  “有的。只要我愿意。”雅丽的声音忽然老了许多,脚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里不再格登,一块石头踏踏实实地落下——他多日的预感,猜测,变成了现实。
  雅丽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没其他办法,我想好了,我什么也不要求,永远不,你愿意吗?”
  印家厚说:“不。雅丽,你这么年轻”
  “别说我!”
  “你还不懂——”
  “别说我!说你,说,你不喜欢我?”
  “不!,我,不是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
  “雅丽,你不懂吗?你去过我家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样过日子,那太没意思太苦太埋没人了。”
  印家厚的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旋转着,把那平日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有个情妇不是挺好的——这是男人们私下的话。他定睛注视雅丽,雅丽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说: “雅丽,你说了些什么哟,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一心想着他妈的评奖的事。”
  雅丽停住了。仰起脑袋平视着印家厚。亮亮的泪水从深深的眼窝中奔流出来。
  后面来人了。一群工人,敲着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说:“快走。来人了。”
  雅丽不动,泪水流个不止。
  印家厚说:“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过去,印家厚回头看时,雅丽仍然那么站着,远远地,一个人,在路边太阳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边,这一缕情丝则必然又剪不断,理还乱;若独自走掉,雅丽的自尊心则会大大受伤害。他遥遥望着雅丽,进退不得。他承认自己的老婆不可与雅丽同日而语,雅丽是高出一个层次的女性;他也承认自己乐于在厂里加班加点与雅丽的存在不无关系。然而,他不能同意雅丽的说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转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
  食堂有十个窗口。十个窗口全是同样长的队伍。印家厚随便站了一个队。
  二班长买了饭,双手高举饭碗挤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为他又要谈评奖的事。他也得了三等奖,不但没有吵闹争论,反而在车间主任的指名下发言说他是班长,应该多干,三等奖比起所干的活来说都是过奖的了。他若真是个乖巧人,就不该提评奖,印家厚已经准备了一句“屁里屁气”赠送给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长把雅丽的嗓音蓦仿得微妙微肖。
  “屁里屁气!”印家厚说,对这件事这句话一样管用。
  今天上午没一桩事幸运。榨菜瘦肉丝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一个菜六角钱,又贵又难吃,印家厚决不会买这么贵的菜,他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
  食堂里人头济济,热气腾腾,没买上可意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人们一样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没有半桩好事——他妈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印家厚把青虫摊在饭碗里,端着,一直寻到食堂里面的小餐室里。
  食堂管理员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国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员请了出来,让他尝尝他手下的厨师们炒的白菜。管理员不动声色地望望菜里的虫又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过来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换碗饭菜得了。”他那神态好像打发一个要饭化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烟进了小餐室。年轻的炊事员根本没听懂管理员那句浙江方言是什么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耸了耸肩,说:“哈罗?”
  印家厚本来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场的份上才客客气气,“请出”管理员的。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下他要给他们个厉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员的胳膊,把他拽到墙角落,将饭菜底朝天扣进了他白围裙胸前的大口袋里。
  ***
  雷雷被关“禁闭”了。
  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觉,雷雷一个人被锁在“空中飞车”玩具的铁笼里。他无济于事地摇撼着铁丝网,一看见印家厚,叫了声“爸!”就哭了。
  一个姑娘闻声从里面房间奔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讥讽:“噢,原来你还会哭?”
  印家厚说:“他当然会哭。”
  姑娘这才发现印家厚,脸上一阵尴尬。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时髦的薄呢连衣裙。她的神态和秀丽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惊。这姑娘酷像一个人。印家厚顷刻之间便发现或者认可了他多年来内心深藏的忧郁,那是一种类似遗憾的痛苦、不可言传的下意识的忧郁。正是这股潜在的忧郁使他变得沉默,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对自己的老婆。
  姑娘说:“对不起。你的儿子不好好睡午觉,用冲锋枪在被子里扫射小朋友,我管不过来,所以”
  就连声音语气都像。印家厚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对姑娘异常温厚地笑笑,尽量不去看她,转过身面对儿子,决定恩威并举,做一次像电影银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亲。他阴沉沉地问:“雷雷,你扫射小朋友了吗?“
  “是”
  “你知道我要怎么教训你吗?”
  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威严,怯怯地摇头。
  “承认错误吗?”
  “承认。”
  “好。向阿姨承认错误,道歉。”
  “阿姨,我扫射小朋友,错了,对不起。”
  姑娘连忙说:“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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