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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慕容雪村-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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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很紧了,我订了4天后的机票,匆匆回了趟老家。这次是永别,我给老太太留了30万。数十年养育之恩,就当今日一次付清。对我这种农村孩子来说,无论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这里,它荒凉,却给我温暖,它偏僻,却是我永远不离不弃的世界中心。我妈的哮喘病更厉害了,非要送我,伛偻着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个不停,还喘着粗气嘱咐我:“你好好过,好好过啊。”我握握她冰凉粗糙的手,突然悲中从来,这短短的几十年,我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感人的言辞,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去远。年少时不懂事,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时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这次走得早,开了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我心里闷闷的,一路长吁短叹。开近镜高县城,一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突然发动,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过去,干脆停下来看个明白。在路边解了个手,斜眼仔细打量,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平头,一个中分,平头的那个十分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在那儿见过。桑塔纳缓缓开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个家伙似乎在聊天,谁都没往我这看,我越发起疑,想一个大男人提着杆机枪站在路边,谁都会瞥上两眼,他们为什么不看?那车已经到了眼前,我心中砰砰直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来:跑!还没想得十分明白,那平头汉突然转过脸来,隔着车窗,轻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四周景物霎时全成了灰土色,看着那车渐渐去远,我身子一软,差点仆倒在地。艰难地挪回车里,我抖着手点上一支烟,始终没想起这厮是谁。最后把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大不了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这辈子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死也够本,何况还杀过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渐收,我想还是不能坐等,干脆给订票公司打电话,把机票改签到明天,心想不管这平头的王八蛋是谁,有本事今天抓我,过了今夜,任他法网如天,老子照样沧海横行。
  开过镜高县城,曾小明来了个电话,问我医院里有没有熟人,说他好像得那个了。我不耐烦,说到底是什么呀,什么叫那个?支支吾吾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小心伺候,从不敢跟他高声对语,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厮大为诧异:“咦,你脾气见涨啊,吃错药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还是同学。定了定神,问他是淋病还是梅毒,这厮不停叹气:“一直觉得不对劲,这两天越来越厉害,上网查了查,他妈的,好像是淋病。”我大为厌恶,正想推脱不理,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先问他症状明不明显,曾厮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就,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有数了,说我认识个老医生,省医院的,退休后开了个诊所,专治花柳病,像你这种身份,去医院不太方便吧?怎么挂号?怎么就诊?一群人围着,敢吗?他连连称是,我说你等等,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挂了电话直接拨通赵娜娜的手机,小贱人乐滋滋的:“周卫东把材料给我了,老魏,咱们这么熟,我就不说‘谢’了,晚上请你吃饭吧。”自从上次下了个钩,这小婊子三天两头缠着我,大有“不给案子我就生气”的架势,我心想仇没报彻,不能翻脸,硬着头皮给她找了个小案子。小贱人还以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说反正老胡顾不上理她,干脆还是跟我算了。大有合身相扑的意思。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个案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她狂喜:“真的?什么案子?”我随口撒谎,说是个房地产开发纠纷,刘文良那里转过来的,标的不大,也就300多万吧,代理费我谈好了,按6%收。小贱人几乎乐疯了:“哎哟,哎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笑起来:“什么都不必说,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个姓曾的同学吧。”她一声娇斥:“哼,曾小明!烦死他了!”我没心情跟她罗嗦,一刀戳在痛处:“怎么着?不想陪?”她迟迟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上床呗,睡觉呗,这对你还算问题啊?她不做声,我直接下令,话说得极其野蛮:“你晚上8点给他电话,陪他两天,记住,一定要陪得他满意,实在不行就强奸他!”说完狞笑着挂上电话,想便宜小婊子了,滔天之仇,本当取其狗命,可惜时间太紧,只够让她痒两天。顺手拔回曾小明,先宽他的心:“我问刘大夫了,说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发炎是常有的事。他今年看过六十几个病人,情况都跟你差不多,最后确诊为淋病的只有3个。”这厮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骗我吧?”我说几十年的老医生你还信不过?放心吧,打个饱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对不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姑娘上门,该抚慰还得抚慰。他哈哈大笑,慢慢说起我和任红军的风波,这位是资深法官,向来公正廉明,支吾了半天,最后判我们俩都有罪,“伊全无心肝,侬屁眼黑黑。”“屁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这在当代中国算是极高的赞美,不过我受之有愧,赚几个钱而已,算什么心狠手辣?像中国股市那样才是真正的屁眼黑黑。又扯了半天,他说手头闲了几十万,问我有没有生财的门路。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这破事,随口一竿子把他支到万里之外:“今明两天我都走不开,后天我带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咱们见面细谈。”他说了声谢谢,我心想谢你妈个头,两天后老子早跑得没影了,王八蛋就等着吧。
  进城了,我顺着车流慢慢往前开,忽然心神大乱,浑身皮肉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赶紧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直喘粗气,恨不能一头撞死。呆了半天,灵台稍稍清明,肖丽又打电话来,说她一晚上连做恶梦,吓得要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刚安慰两句,她放声大哭,说她绝望极了,央告我跟她一起自杀。我长叹一声:“傻孩子,你就是爱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凭什么死?”她啜泣不止,我心里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带她去首阳寺算了,磕两个头,上两炷香,虽然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骗骗自己。我这辈子从没虔诚过,也极少烧香拜佛,此刻穷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够有灵,我可以给他烧香,可以给他磕头,不要来世荣华,只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几个月前首阳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乱窜,跟吃了春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首阳寺的CEO,老秃郁闷之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阳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老秃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度尽众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过身去,谁知道这帮秃驴捞了多少黑钱。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蛋,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毛峰,老秃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乱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逼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秃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乱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这秃驴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8000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还说服完刑后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给当年藏族班的同学打电话。我听了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起来给他两拳。老秃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20%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10万,那就不是20%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乱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背诗:“使君未娶,罗敷未嫁,你们真是”我骤然而起:“师父,3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我一躬到地,一字一句地说,“就是说,师父,你算个鸡巴。”
  和尚惊愕不已,喃喃自语:“鸡巴鸡巴此物鸡巴此物也通禅”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现在终于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烈火蒸腾,万刀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塞了一把缠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生生的牙齿。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只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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