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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
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吸收。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
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
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
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
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片
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
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
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
名片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摸索着,要在朋友的
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
以相爱。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
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强暴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
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
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
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
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
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
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
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性,实际上却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过火的话就会
使他气得热血奔腾;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会惊骇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还替
别人痛苦。几百年前的某些丑恶的史实使他痛心疾首,仿佛当时遭人蹂躏的便是他自己。
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难,他脸色发白,浑身打颤,苦恼到极点,可是他同情的
人物已经跟他隔着几世纪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类的暴行,更是气得直打哆嗦,有时
甚至会害病,睡不着觉。他外表的强作镇静,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过火,可能说
出别人不能原谅的话。那时人家恨他比恨素来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厉害,因为奥里
维冲动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隐秘的思想。而这是不错的。他的批判人,
既没有克利斯朵夫那样盲目的夸张,也没有他那样一相情愿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
常清楚。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谅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声,知道争辩没用,就避免争
辩。这种压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胆怯:为了胆怯,他有时竟不得不违
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坚持到底,或者还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为了讨论克利斯朵夫
而跟吕西安?雷维—葛争吵的情形。他对人对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为此苦闷。在比较
更使性的少年时代,他不是极端兴奋,便是极端消沉,而转换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
快乐的时候,已经觉得悲哀在旁边等着他了。果然,他根本没看到悲哀是怎么来的,冷
不防就给它抓住了。那时他不但烦恼,还要埋怨自己的烦恼,怀疑自己的言语,行为,
诚实,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攻击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可怜巴巴的挣扎着,快要窒息
了。——自从安多纳德死后,也许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赐,受了在某些亲爱的亡人身上发
出来的那种令人苏慰的光明之赐,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与心灵都照得清明了一
样,奥里维虽不能完全摆脱这些骚乱,至少能够隐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象得到这
类内心的斗争,他把这个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里:一方面是软弱而骚动的身体,
一方面是无挂无碍而清明宁静的智慧,虽不能完全控制那个骚乱,却也不致受它的害,
——〃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气〃。这种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异。那是
他在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奥里维有的是直觉,有的是胸襟阔大的敏锐的好奇心,
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什么都不恨,抱着广大的同情观照世界:这种清新的日光是最
可贵的天赋,使他能够用一颗永远天真的心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现象。在这个内心
的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无挂无碍,广大无边,能够主宰一切了;他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
和肉体的痛苦。这个弱不禁风,随时可以奄然物化的身体,倘使你远远的用一种幽默而
怜悯的态度去看它,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在这等情形中,一个人决不执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更热烈的执着一般的生命。奥里维把不愿意在行动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爱情
和智慧中去。他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他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
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他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
被别人爱。他生来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历史上有一般高贵的可爱的朋友,为大
艺术家作护卫,同时也靠着大艺术家坚强的心灵而繁荣滋长的:例如贝尔脱拉费沃之于
达?芬奇,加伐里哀之于弥盖朗琪罗;翁白尔同乡之于年轻的拉斐尔;哀尔?梵?琪尔
特之忠于那个老而潦倒的伦勃朗。他们并没那些宗师的伟大;可是宗师所有高贵与纯洁
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们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侣。
他们的友谊对两人都有好处。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全部的价值;一个人活着是
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时间侵蚀,也是为了朋友。
他们互相充实。奥里维头脑清明,身体虚弱。克利斯朵夫元气充沛,精神骚乱。一
个是瞎子,一个是瘫子。合在一块儿,他们可是非常完满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熏陶,
奥里维对阳光重新感到了兴趣;因为克利斯朵夫生气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
难,憎恨的时候依旧能保持乐天的倾向;而这些他都灌输了一部分给奥里维。可是克利
斯朵夫得之于奥里维的还远过于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尽管有所给与,但他在爱情中所
取的总远过于所给的,因为他是天才,而所谓天才一半就因为他能把周围的伟大都吸收
过来而使自己更伟大。俗语说财富跟着富人跑。同样,力也是跟着强者走的。克利斯朵
夫吸收了奥里维的思想来滋养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洒脱自如的精神,和那种远大
的目光,——静静的体验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这些德性一朝移植到他这块
更肥沃的土地上时,它们的发荣滋长变得格外有力了。
他们在对方的心灵中发掘出这些境界,对之赞叹不已。每个人贡献出无穷的富源,
那是至此为止各人从来没意识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财宝;奥里维所贡献的是法国人广博的
修养,和参透心理的本领;克利斯朵夫所贡献的是德国人那种内在的音乐与体会自然的
直觉。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奥里维怎么会是法国人。这位朋友跟他所见到的法国人多么不
同!没有遇见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几乎把吕西安?雷维—葛看做现代法兰西精神的典型,
不知他实际上只是一幅漫画。看到了奥里维,他才发觉巴黎还有比吕西安?雷维—葛思
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纯洁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奥里维辩,说他和他的姊姊不
完全是法国人。
“可怜的朋友,〃奥里维回答,“关于法国,你知道些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从前为了要认识法国而耗费的精力作为辩论的根据;他把在史丹芬
与罗孙家中碰到的法国人一个一个的背出来,都是些犹太人,比利时人,卢森堡人,美
国人,俄国人,甚至也有几个真正的法国人。
“我早料到了,〃奥里维回答。“你连一个法国人都没见到。你只看到一个堕落的社
会,一些享乐的禽兽,根本不是法国人,仅仅是批浪子,政客,废物,他们所有的骚动
只在法国的表面上飘过,跟法国连接触都没接触到。你只看见成千成万的黄蜂,被美丽
的秋天与丰盛的果园吸引来的。你没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热情。”
“对不起,〃克利斯朵夫说,〃我也见过你们优秀的知识阶级。”
“什么?两三打文人吗?那才妙呢!在这个时代,科学与行动变得这样重要,文学
只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况以文学而论,你也只看到些戏剧,所谓高级的
娱乐,替国际饭店的有钱的主顾定制的国际烹调。巴黎那些戏院吗?一个真正工作的人
根本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没看过十次戏!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你太
重视我们的小说,太重视大街上的戏院,太重视我们那般政客的掀风作浪了要是你
愿意,我可以让你看到一般从来不看小说的女人,从来不上戏院的巴黎姑娘,从来不关
心政治的男子,——而这些全是知识分子呢。你既没看到我们的学者,也没看到我们的
诗人。你既没看到我们没世无闻的孤高的艺术家,也没看到我们革命志士的热烈的火焰。
最伟大的信徒,你一个没见过,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个没见过。至于平民阶级
更不必谈了!除了那个看护过你的可怜的女人,你对法国的平民又知道些什么?你哪儿
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层楼以上的巴黎人,你认识几个?你要是不认识那般人,你就不认
识①法兰西。在可怜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顶楼下,在静悄悄的内地,有的是善良,真诚
的人,庸庸碌碌的过着一辈子,老抓着一些严肃的思想,每天都作着自我牺牲。——法
国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小小的一群人,数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伟大的,差不多没人知
道,没有一点儿表面的行动,然而的确是法兰西的力量,默默无声而持久的力量。至于
自命为优秀的阶级却在那里不断的腐烂,不断的新陈代谢你一朝看到一个法国人不
是为了追求幸福,不是为了以任何代价追求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完成或是效忠于他的
信仰而活着,你便觉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万的人,象我这样,比我更有价值,更虔诚,
更谦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为了一个没有回音的上帝服务,为了一个理想而服务。
你不认识那些卑微的人,省吃俭用,按部就班,勤劳不倦,安安静静的,心中却藏着一
朵没有燃烧起来的火焰,——这是为了保卫乡土,跟自私的贵族抗争而牺牲的民众,是
蓝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②既不认识平民,也不认识优秀阶级。象我们忠实的朋友
一样,象支持我们的伴侣一样的书,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以多少的
忠诚与信心培植着一批年轻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们的太阳,它的光华使
无赖小人畏惧吗?他们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对它低头,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无赖小人
是奴隶,而所谓奴隶倒是主人。你只认识奴才,没认识主人你看着我们的斗争,以
为是胡闹,因为你不了解它的意义。你只看见太阳的反光和影子,可没看见内在的太阳,
没看见我们几百年的灵魂。你有没有想法去认识它?有没有窥见我们英勇的行为,巴黎
公社时代的十字军?有没有把握到法兰西精神的悲壮的气息?有没有对巴斯加心中的深
渊探着身子看过一眼?对于一个一千年来始终在活动在创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艺术、
十七世纪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传遍全世界的民族,——一个经过几十次磨练而从来
没死灭、而复活了几十次的民族,怎么能横加诬蔑呢?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所有的同胞,
到这儿来都只看见腐蚀我们的寄生虫,文坛、政界、金融界的冒险者和他们的供应商,
他们的顾客,他们的起妓:你们把这批吞噬法兰西的坏蛋作为批判法兰西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