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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还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
我解闷,教我发笑。”
根据这篇诗歌,克利斯朵夫写成几支分幕的,附带合唱的交响曲;其中有悲壮而可
笑的战争,有狂欢的节会,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纳甘派的牧歌,有儿童一般粗豪的欢乐,
有海上的狂风暴雨,有音响的岛屿和钟声;最后是一阕田园交响曲,充满着草原的气息:
长笛,双簧管,民歌,唱出一派轻快喜悦的调子。——两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着。清
瘦苍白的奥里维洗了一个健身浴。欢乐的巨潮在他们的顶楼中卷过用自己的心灵创
作,同时也用朋友的心灵的创作!便是情侣的拥抱也不会比这两颗友爱的灵魂的结合更
甜蜜更热烈。两心相片的程度使他们常常同时有同样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写着一
幕音乐,奥里维立刻想出了歌辞。他带着奥里维向前迈进。他的精神笼罩了朋友,使朋
友也产生了果实。
除了创造的快乐,又加上战胜的快乐。哀区脱决心把《大卫》付印了,一出版立刻
在外国引起很大的回响。哀区脱有个瓦格纳党的朋友住在英国,是有名的乐队指挥,对
克利斯朵夫这件作品非常热心,拿它在好几个音乐会里演出,极受欢迎;凭着这一点,
同时靠着名指挥的力量,《大卫》在德国也被演奏了。那指挥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问
他要别的作品,说愿意帮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传。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
尼亚》,在德国被人重新发见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传奇式的生涯使人
家对他格外好奇。《法兰克福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别的报纸也跟着
来了。于是法国也有人发觉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大音乐家。《拉伯雷史诗》还没完工,巴
黎某音乐会的会长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这件作品;而古耶,因为预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
享盛名了,便用着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发现的天才朋友。他写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卫》
恭维一阵,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这作品的时候用的是两句侮辱的话。他周围的人也没有
一个想起这一点。巴黎多多少少的人过去都揶揄瓦格纳和法朗克,现在又捧着他们去打
击新兴的艺术家,然后等新兴艺术家成为过去的人物之后再捧他们。
这次的成功出于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胜利的,可没想到胜利来
得这么快。他对于太迅速的成功怀着戒心,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别跟他烦。要是人们
在上一年他写作《大卫》的时候恭维他,他可能接受;但现在心情已经不同,他又多爬
了几级。他很想和那些对他提起旧作的人说:
“别拿这个脏东西来跟我烦!我讨厌它,也讨厌你们。”
接着,他用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有点儿生气的心绪,重新埋头做他的新工作。但他
暗里毕竟感到一种快意。荣名的最初几道光辉是很柔和的。打胜仗是愉快的,增进健康
的。那好比窗子打开了,初春的气息渗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起自己的旧
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亚》,但看到这件可怜的作品从前给他招来多少羞辱,而如今受
着德国批评家的恭维与戏院的欢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气。他收到一封德累斯顿那边的信,
说人家很愿意排演他的乐剧,在下一季中上演
这个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忧患以后终于窥见了比较恬静的远景和胜利。但他当天又
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边洗脸一边隔着房间和奥里维高高兴兴的说话,门房从门底下塞进
一封信来。他一看是母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因为能告诉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
慰他拆开信来,只有几句话啊,她的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呀?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不大好。要是可能,我还想见你一面。我拥抱你。
妈妈〃
克利斯朵夫哭了。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克利斯朵夫说不上话,只指着桌上
的信。他继续哭着,也不听奥里维看完了信以后对他的安慰。然后他奔到床前,拿起外
衣急匆匆穿了,领带也不戴,——(手指在发抖)——望外便走。奥里维追到楼梯上把
他拦着,问他想怎么办。搭下班车吗?在黄昏以前就没有车。与其在站上等还不如在家
等。必不可少的路费有了没有呢?——他们俩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统共也不过三十法郎
左右。时方九月,哀区脱,亚诺夫妇,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没有地方可以借。克利
斯朵夫焦急的说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奥里维要他等一小时,让他去张罗旅费。克利斯朵
夫一筹莫展,只得由他摆布。奥里维破天荒第一遭进了当票;他是索来宁愿挨饿而不肯
把纪念物当掉一件的,但这次是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么紧急。他便当了他的表,
可是当来的钱和预算的还相差太远,便回家拿了几部书卖给旧书摊。当然他为之很难过,
但此刻无暇想到,心中只记挂着克利斯朵夫的悲伤。回到家里,他发见克利斯朵夫神色
惨沮的坐在原来的地方。奥里维张罗来的钱,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经绰绰有余了。克利
斯朵夫心乱如麻,根本没追究钱的来源,更没想到自己走了以后朋友还有没有钱过日子。
奥里维也和他一样;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给了克利斯朵夫,还得象照顾孩子似的照顾朋友,
把他送上车站,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和他分手。
夜里,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还赶得上吗?”
他知道,要母亲写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风
驰电掣般的特别快车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应该离开母亲,同时又觉得这种责
备是空的:事势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
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
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创造的醉意,竭力
要抓握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灵魂,潜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当
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过失,他的错误,他
的顽强的战斗,都象逆流和漩涡,被大潮带着冲向它永远不变的目标。他懂得了多年磨
练的深刻的意义:每次考验的时候必有一道栅栏被逐渐高涨的河流冲倒;它从一个狭窄
的山谷流到另一个更宽广的山谷,把它注满了;视线变得更辽阔,空气变得更流畅。在
法国的高地与德国的平原中间,河流找到了出路,冲到草原上,剥蚀着高岗下面的低地,
把两国的水源都吸收了,汇集了。它在两国中间流着,不是为了把它们分野,而是为了
把它们结合:两个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这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命运是象
动脉一般把两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两岸敌对的民族中去。——在最阴惨的时间,他面
前反出现一个恬静的境界和突如其来的和气然后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
张痛苦而温柔的脸。
他到本乡的时候,东方才发白。他得留神不给人家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还没撤销。
可是站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大家还睡着,屋子都没开门,街上荒荒凉凉的:那是灰暗
的时间,夜色已尽,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梦境都染上曙色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女仆
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嘴里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噢,故乡!
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泥土;听着那个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觉得
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苦恼,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
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留在这儿的被他遗弃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喘
了口气,连奔带跑的直到门前。门半开着。他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旧扶梯在脚下
格格作响。他走上二楼。屋子好象没人住的,母亲的房门关着。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门钮,没有气力推开
鲁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觉得自己快完了。其余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经商的洛陶夫
在汉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无音讯。谁也不关切她,只有一个邻居的女人每
天来看她两次,问她可需要什么,待上一会,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来的时间没
有准儿,往往来的很晚。鲁意莎觉得人家忘记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闹病一样的自然,
而且她苦惯了,涵养功夫好到极点。她心脏不好,常常会闭过气去,自以为要死了:她
睁着眼睛,双手抽搐,满头大汗。她并不抱怨,以为是应当如此的。她已经准备好了,
临终圣体也受过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挂心:就是怕上帝不许她进天堂。其余的一切,
她都能够耐着性子忍受。
在小房间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头的壁上和枕头四周,把所有心爱的人的照片
都集中在一起:三个孩子的,丈夫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初期的爱情),老祖父的,
还有哥哥高脱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样的不足道,——她都
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来的最后一张照相用针扣在褥单上,靠近着她的脸,又拿
他最近几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她最爱秩序和清洁,现在看到屋子里没有整理得顶好,就
觉得不大好过。外边各种细小的声音,对她等于是报告时刻。那她听了多少年了!整整
的一生都是在这个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着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多么希望他此时此刻
能到这儿来,挨在她身边!可是他要不来的话也算了。没有问题,她一定能在天上见到
他。现在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忆中过日子
她在莱茵河边上的老屋内家里在过节正是夏季一个大好的晴天。窗子开着:
太阳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鸟儿唱着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门前抽烟,一边谈天一边挺高
兴的笑着。鲁意莎看不见他们,但是很快活,因为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气很好。她
在楼下做饭:一顿丰盛的午饭。她非常留神的照顾着;有一样大家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一块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会快活的叫起来,她心里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儿
呢?在楼上:她听见他在弹琴。她不懂他弹的东西,但听到那琤琤琮琮的声音,知道他
乖乖的坐在那里,她就很快活了。天气多好!大路上有辆车子传来轻快的铃声啊!
天啊!我的烤肉呢!但愿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时节给烤焦了!她唯恐她多么喜欢而又多
么害怕的祖父不乐意,埋怨她还好,托上帝的福,没有出事。瞧,什么都预备好了,
饭桌也摆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们很愉快的答应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弹
琴了。琴声已经停了一忽儿,她没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干什么呢?一
点声息都没有。他老是想不到下来吃饭的,又得给父亲骂了。她急急忙忙的上楼:——
克利斯朵夫!〃没有回音。她打开他屋子的门。没有人。屋子里空空的;钢琴也盖
上了鲁意莎不由得一阵心痛。他怎么的?窗子开着。天哪!他不会掉下去吧!
鲁意莎吓坏了,赶紧从窗口望下瞧——〃克利斯朵失!〃哪儿都找不到他。各个
房间都走遍了。祖父在楼下对她嚷着:“你来罢,别急,他自个儿会来的。〃她可不愿意
下楼;她知道他在这儿,一定是躲着玩儿,跟她捣乱。啊!可恶的孩子!是的,毫
无疑问的,楼板在那里格格的响;他躲在门后呢。可是钥匙不在门上。去拿钥匙吧!她
在一张放着各式钥匙的抽屉内急急忙忙的找。这一个,这一个,哦,不是的!——
对啦,是这个!可是插不进锁孔。鲁意莎的手拚命的发抖。她急得很,要赶紧呀。
为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要赶紧。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听见克利斯朵夫在门后呼吸
啊!这钥匙!终于开了。她高兴得叫起来。是他呀,他扑上她的脖子啊!可恶
的孩子,好孩子,亲孩子!
她睁开眼来。他果然在这里,在她面前。
他已经对她望了一些时候,望着这张大大改变了的,又瘦又有些虚肿的脸,那种无
言的痛苦,给她听天由命的笑容衬托得格外凄惨;周围又是那么冷静,那么孤独他
看了心都痛了
她见了他,并不惊奇,只微微笑着。那笑容是没法形容的。他扑上她的脖子,把她
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