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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来拉他出去的,想一边谈一边带他上报馆:大名鼎鼎的阿赛纳?伽玛希等在那里要
见他,汽车已经在楼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却了一番;但对于人家好意的邀请,他是天真
的,却不过情面的,终于不由自主的听人摆布了。
十分钟后,他就被介绍给谁都见了害怕的无冕之王。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年纪
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圆又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留着平头,红红的脸,说话带
着命令式,声音笨重,浮夸,常常会口若悬河的来一套议论。他在巴黎拿种族平等做幌
子。既会做买卖,又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热情,自负,他把自己的事
业跟法国的、甚至和全人类的合而为一。他的利益,他的报纸的发达,是和公众的福利
息息相关的。他一口咬定谁损害他就是损害法兰西;并且为了打倒一个敌人,他连推翻
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宽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饭饱之后一样,他
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摹仿上帝的作风,不时从沟壑中提拔几个可怜的穷人出来,表现
他权势的伟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个名人,或是什么部长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
成君王,废黜君王。他的神通是无限的。倘使他高兴,他也能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来“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发动这件事的其实是无心的奥里维。
不为自己作任何钻营,痛恨宣传而避新闻记者如避疫疠一般的奥里维,为了他的朋
友却是另一种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温柔的妈妈,明明是老实的小布尔乔亚,贞节的妻子,
为了替无赖的儿子求情,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奥里维在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和许多批评家与爱好音乐的人接触的时候,一有机
会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从某些时候以来,他很奇怪的发觉居然有人听信的话,周围有
个好奇的运动,有些神秘的传说,在文学集团与上流社会中传布。这个运动是怎么来的
呢?是最近英德两国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报上引起的回声吗?其中似乎也没有一
个确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观气色的人,比着圣?雅各街的气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
天预测酝酿中的风向,知道明天那阵风会吹点儿什么东西来。在这个神经质的大都市中,
有的是使人震颤的电流,有的是看不见的光荣的波浪。一个将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个明
星前面,沙龙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传说,到了某个时间,就会在一篇广告式的文字中宣
布出来,粗声大气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进最麻木的耳朵。这阵喧闹往往把它所颂扬
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吓跑了。其实这种情形还是应当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负责的。
因此奥里维和《大日报》那篇文字也脱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关切,
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众的情绪。他不让克利斯朵夫和新闻记者直接发生关系,
免得闹笑话。但他依着大日报馆的请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个记者在某咖啡店不露
声色的见了一面。所有这些预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显得更有意
思。奥里维从来没跟新闻界打过交道,想不到开动了一架可怕的机器,——你一朝拨动
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减缓一些是办不到的了。
他在上课去的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字,不禁吓坏了。他没料到有这一下。他以
为报纸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起了,对于他们所要谈的人认识更清楚之后,方始动
手写文章。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报纸肯费心发现一个新人物,当然是为了报
纸本身,为了和同行争取发见新人物的荣誉。所以它得赶紧,完全不管对这新人物是否
了解。而被捧的人也决不会抱怨别人误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当然是被人相当了解的
了。
《大日报》先对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叙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写成
德国专制政府的一个牺牲者,一个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国,躲到自由灵魂的
托庇所——法兰西——来,——(作者借此发挥了一套排外的议论);——然后又对他
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国作的几支
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为羞而要毁去的东西。那位记者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
作品,可自命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给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从克利斯
朵夫或奥里维嘴里,甚至从自以为知道得很详尽的古耶一流的人嘴里,东零西碎听来的
几句话,为记者已经足够造成一个“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义的大音乐家约翰?
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机毁谤当代的法国音乐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
不关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个作曲家除外,因为他们在选区里很有人望。可惜他
们的音乐远不及他们的政治活动得人心。但这是小节。而且他们的捧场,便是对克利斯
朵夫的捧场,也远不及对别人的批评来得重要。在巴黎,你读到一篇恭维某人的文字,
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这是说谁的坏话呢?”
奥里维一边看着报,一边羞得脸红了,对自己说:“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课,立刻赶回家。一听到说克利斯朵夫已经和新闻记者出去了,
他简直吓呆了。他等他回来吃午饭。克利斯朵夫可不回来。奥里维一小时一小时的越来
越焦急,心里想:“他们要逗他说出多少傻话啊!”
三点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来了。他和阿赛纳?伽玛希一同吃了饭,被香
槟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奥里维的忧虑,不懂他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问他说了什
么话,做了什么事。
“你问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顿好饭。我长久没这样大嚼了。”
他把菜单背给奥里维听:“还有酒各种颜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奥里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玛希。那矮胖子真痛快。还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劳
杜米,挺可爱的青年;还有三四个我不认识的记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
一般最好的好人。”
奥里维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问:
“难道你没看到那篇文字吗?”
“看到了,就为这个啊。你,你仔细看过没有?”
“看的就是说瞅了一眼。我没有时间。”
“那末你去念一遍罢。”
克利斯朵夫念了开头几行就乐死了:“啊!混账东西!”
他笑弯了腰,接着又说:“喝!批评家都是这路货:一窍不通!”
可是念到后来,他生了气:那太胡闹了,人家简直把他搞得不成体统,说他是“一
个共和政治的音乐家”,这算什么意思!除了这种笑话,人家还拿他“共和的”艺
术作为抨击前辈大师的“敬堂艺术”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以这些伟人的心灵作为
精神养料的),——那还成话吗?”狗东西!他们竟要教人把我当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骂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国音乐家呢?这些音乐家还
是他多少爱着的,——(虽然爱的程度很少),——他们都是行家,为本行增光的。而
最可恶的是硬说他对他的祖国有那种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写信给他们,”克利斯朵夫说。
奥里维劝他:“不,现在别写!你太兴奋了。明天,等你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写”
克利斯朵夫固执得很。他一朝有话要说就不能等,只答应把信先给奥里维看过。这
一点当然很重要。信稿经过严密的修正,要点是更正他对于祖国的意见。然后,克利斯
朵夫马上连奔带跑的拿信送往邮局。
“这样,”克利斯朵夫回来说,“事情总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来。”
奥里维用着怀疑的神气摇摇头。随后,他还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问:
“你吃中饭的时候,没说什么冒失的话吗?”
“没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胆怯鬼。”
奥里维稍微宽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并不。他想起自己曾经胡说八道的说过好些话。
当时他无拘无束的,对人家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戒心:他觉得他们多诚恳,对他多好!
这倒是真的。人们对于受自己恩惠的人总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么兴高采烈,把
别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他的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话,老饕式的胃口,灌
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玛希觉得很对劲;因为他也是个饭桌上的好汉,结实,
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体娇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饭桌上判断
人的,所以很赏识克利斯朵夫。他当场向克利斯朵夫提议,把他的《卡冈都亚》编成歌
剧在歌剧院上演。——对于这些法国布尔乔亚,艺术的顶点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狱》或
九阕交响曲搬上舞台。——克利斯朵夫听了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报馆
经理拦住了,不让他立刻打电话给歌剧院或美术部去下命令。(据伽玛希说,那些人都
是由他支配的。)这个提议使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改编交响诗《大卫》的事,就手把众
议员罗孙为要捧情妇出场而主办的那次表演叙述了一遍。原来与罗孙不和的伽玛希,听
了很高兴。克利斯朵夫喝②③④⑤多了酒,又看到听众那么热心,不知不觉又讲了许多
别的轶事,给人家一一记在心里。离开饭桌就把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
个。此刻经奥里维一问,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为他已经有相当的经验,
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现在没有了酒意,他对于将来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经发
生了:冒失的故事经过一番点缀之后,被人登在攻讦阴私的报纸上,他关于艺术方面的
胡说八道也一变而为攻击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会有什么结果,他和奥里维知道
得一样清楚:去答复一个新闻记者是浪费笔墨;说最后一句话的永远轮不到你。
…
①《浮士德入地狱》为柏辽兹名作。九阕交响曲系指贝多芬的全部交响曲。
②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事实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预料的一模一样。他所泄漏的私事被发表了,更正的信可没
有登出来。伽玛希只教人传话,说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宽大,这种有良心的作风是令
人钦佩的;但伽玛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风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却继续传
播开去,先在巴黎的报上,继而在德国的报上,引起尖刻的批评,因为一个德国艺术家
对于祖国发表这样有失身分的言论,简直动了公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聪明,利用别家报馆的记者访问的时候,声明他对于德国政府是爱
护的,说在那边至少跟在法兰西共和国一样的自由。——不料那记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
守党的报纸,便立刻替他编了一套反对共和的言论。
“越来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唉,我的音乐跟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奥里维回答。“你瞧那些关于贝多芬的论战罢。有的说
他是雅各宾党,有的说他是教会派,有的说他是平民派,有的说他是保王党。”
“嘿,贝多芬真会把他们一起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制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里很想这样做。可是他却不过那些对他亲热的人的情面。奥里维总不
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因为不断有人来访问;而克利斯朵夫尽管答应小心行事,结果还
是有一句说一句,把脑子里想到的统统说出来。有些女记者自称为他的朋友,逗他说出
他的恋爱经验。也有些来利用他毁谤这一个或那一个。奥里维回家的时候,常常发觉克
利斯朵夫狼狈不堪。
“你又胡闹了是不是?”他问。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回答。
“你这个脾气竟没法改吗?”
“我真该教人关起来才好可是,我向你赌咒,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哼!下次还是这么一套”
“不,不,我决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扬扬的告诉奥里维:“又来了一个。被我撵走了。”
“别过火,对付他们得非常小心。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击你他
们要报复真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