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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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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后一个和弦,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停住了;他把惊惶不定的眼
睛向四下里扫了一转,碰到了奥里维的眼睛,笑了一阵,回到他的书桌上。
    “你弹的什么呀,克利斯朵夫?”奥里维问。
    “没有什么。我是把水搅动一阵,想捉些鱼。”
    “你预备写下来吗?”
    “写什么?”
    “你才弹的。”
    “我弹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那末你刚才想些什么?”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说着,把手按着脑门。
    他继续写他的东西。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奥里维始终瞧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
觉察了,便转过身来,看到奥里维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
    “你这个懒虫!”他嘻嘻哈哈的说。
    奥里维叹了口气。
    “怎么啦?”克利斯朵夫问。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还有多少东西!眼看你在这儿,紧靠着我,可是你将来
给别人的多少宝物,都没有我的份了”
    “你疯了吗?你怎么的?”
    “你将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还得经历怎么样的危险,怎么样的难关呢?我
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了。我得糊里糊涂的搁浅在半路上。”
    “要说糊涂,你现在就是糊涂。即使你自己要赖在半路上,我也不让你那么做。”
    “你会把我忘了的,”奥里维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过去坐在床上,靠近奥里维,握着他出着虚汗的手腕。衬衣的
领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
帆。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领给扣上了。奥里维只是听他摆布。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他温柔的说,“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样,身体很好吗?”
    “是的。”
    “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
    “对,我这是不应该的,”奥里维羞愧的笑着。“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
了。”
    “得振作品来呀。哎,喂!起来罢。”
    “让我歇一下再说。”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第二天他起来了,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气很暖,常常下雾。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看不见的鸟一
叠连声的唱着,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时候
坐着火车,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
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音韵,
节奏,都已经起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
盎然的境界记下来。可是他不想这么办。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
香气就会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
盛开的山谷,可是谁也进不去;而且只要动手去采,那些花就会谢落的。结果只勉强剩
下几朵,几个短起,几首诗,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
奥里维最大的苦闷。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机而竟无法抢救!——现在他隐忍了。
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样会开放,——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开遍了原野,在
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吗?——阳光是难得有的;但没有阳光,奥
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偏怨的,温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们从
哪儿来的,好似片片白云在夏日的天空气浮,在空气中融化,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
事他心里有的是。有时天上晴空万里,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直等到无声的幻梦
张着翅膀再来的时候。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
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声不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
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觉得美妙之极,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奥
里维却不愿意:“我跟你一样,已经忘了。”
    “没有这回事,”克利斯朵夫说,“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自己说的,作的,老是
心里有数。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
    “这便是我的不幸。”
    “因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
    “多厌烦。而且有什么用?”
    克利斯朵夫恼了。
    “这是不对的,”他说。“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
那是永远的损失。”
    “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奥里维回答。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才醒过来,向着
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脸,神气恶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起来说了
句:“明儿一定是好天气。”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明儿是五月一日。”爱麦虞限补上一句,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
    “这是他的故事,”奥里维说。——“喂,你明儿来讲给我听。”
    “胡说八道!”克利斯朵夫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但老是异
乎寻常的困倦。他不想出去,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他
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他明知自
己生来要做强暴的牺牲品,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
了自己受罪一样。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而他
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
觉得很惭愧,竭力想加以压制。但那天早上,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只想整天躲在家
里。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
上街换换空气了。奥里维只做不听见,克利斯朵夫便说:“好吧,我一个人去。我要去
看看他们的五一节。要是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
    他走了。在楼梯上,奥里维追了上来。他不愿意克利斯朵夫独自出门。
    街上人很少。三三两两的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象星期日一样穿得整整齐齐的
工人们,很悠闲的排着。街头巷尾,靠近地道车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
卢森堡公园的大铁门给关上了。天气老是很温暖,罩着雾。已经好久没有太阳了两
个朋友搀着手臂,不大说话,心里非常相爱,偶然交换一言半语,唤起一些亲切的往事。
在区公所前面,他们停下来瞧瞧气压表:颇有上升的趋势。“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
奥里维说。
    那时他们正走在赛西尔家附近,想进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罢。”
    过了塞纳河,人渐渐多起来。安安静静散步的人,服装和脸色都是过假期的模样;
无聊的闲人带着孩子;工人们也随便排着。有几个在钮孔上缀着红蔷薇,神气却很和善:
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乐观,一点儿极小的幸福就能使他们满
足: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岂不太坏,他们就很感激了感激谁呢?可不
大清楚他们从容不迫的,嘻开着脸,看着树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们的穿扮,很得
意的说:“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这样整齐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个大吹大擂预告的示威运动好家伙!他心里又喜欢他们
又瞧不其他们。
    他们俩越往前进,人越来越挤了。形迹可疑的苍白的脸,混在人堆里等机会。水已
经给搅动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溷浊一些。好似从河底下浮起来的气泡一样,有些声音
互相呼应;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在喧闹的人堆中透露出来,令人感到积聚的水势。
街的那一头,靠近奥兰丽饭店的地方,声音尤其宏大,象水闸似的。警察和士兵拦着去
路。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众
的笑声,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白种种暧昧的情绪,只能用笑来发泄一下
    这些群众并没恶意。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没知道以前,他们只闹着玩儿:
烦躁,粗暴,可还没有恶意;觉得彼此拥挤,骂骂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阵,都挺有意
思。但他们渐渐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烦,又因为躲在
肉屏风后面危险性比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闷死了,越来越受
不了的局面使他们气愤之极;而压其他们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
倍。大家越挤越紧,象一群牲口,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凑成了一
个整体,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跟巨人勃里阿莱①一样。热血的怒潮不时在千首怪物
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声音含着杀气。躲在第三四行的人开始扔石子了。好些人
在临街的窗口张望,仿佛是看戏;他们一边刺激群众,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军队开火。
 
    …
    ①勃里阿莱为神话中的巨人,有五十个头与一百条手臂。
    克利斯朵夫手脚并用的闯进这个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进去。奥里维跟着他。
人墙略微露出了一点儿隙缝,让他们过去,随后又阖上了。克利斯朵夫兴高采烈,完全
忘了五分钟以前自己还说民众不会暴动。不论他跟法国的群众和他们的要求是怎样的不
相干,他一卷进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众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跟着要;
不管自己往哪儿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着这股狂乱的气息
    奥里维跟在后面,被克利斯朵夫牵引着,毫无兴致,头脑很清楚,对于他同胞的热
情,对于那股把他推着拥着的热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为病后身体虚弱,
他和人生离得更远了又因为神志清楚,精神洒脱,所以连最小的枝节都深深的印入
他的脑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个姑娘的后影,黄澄澄的脖子,皮肤苍白而细腻。同
时,从这些紧挤在一起的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气息使他作恶。
    “克利斯朵夫,”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么呢?”
    “咱们回去罢。”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问。
    他继续向前。奥里维苦笑着跟在后面。
    在几排以前的危险地带内(没法向前的群众挤在那儿好比一道栅栏),奥里维瞧见
他的小驼子爬在一所卖报亭的顶上。他用两手撑着,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里,一边笑一
边向人墙那一边眺望,不时回过头来,得意扬扬的望着群众。他看到了奥里维,眉飞色
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后又眺望广场那方面,睁大着眼睛等着等什么呢?——等将要
来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个,周围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奥里维瞧了瞧克利斯朵夫,
发觉他也在等待
    奥里维招呼孩子,嚷着要他下来。爱麦虞限只装不听见,不再对他望了。他也看到
了克利斯朵夫。他很高兴在骚乱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奥里维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让他着
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惩罚。
    奥里维在人堆里也遇到几个别的朋友。黄胡子高加只等冲突发生,用专家的眼光估
量着爆发的时间。更远一些,美丽的贝德和旁边的人互相说些难听的话。她居然挤到了
第一排,嗄着嗓子骂警察。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讥讽的脾气又
发作了:“我不是早说过吗?什么事都闹不起来的。”
    “等着瞧罢!”高加说。“别老待在这儿。随时会出乱子的。”
    “别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时骑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烦了,上前来想廓清通到广场的入口;中间的队伍
领先,放开奔马的步子。于是秩序乱了。象《福音书》上说的,头变做了尾。最前的一
排变成了最后一排。可是他们也不愿意老是受窘,一边逃一边向追兵辱骂,一枪还没有
放就把他们叫做“凶手!”贝德尖声怪叫的望人堆里直溜,象一条鳗鱼似的。她找到了
朋友们,躲在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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