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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
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
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
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
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
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
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
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
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
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
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
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
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
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
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
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
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
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
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
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
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
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数着森
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①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虑
脱。
…
①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
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
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
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
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
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
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
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
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
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练,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
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
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
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
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人做朋友。
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
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
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
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
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
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
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
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
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
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
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
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
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
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
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叽叽,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
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
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牵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
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
人,割着它们的喉管,掐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
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
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
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
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
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
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
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
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
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
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
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凭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
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
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
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
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拚个你死我活的斗争,
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起并吞了。大妖魔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
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黑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
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化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
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岂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惨
酷的本相吗?
克利斯朵夫笔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个束手待毙,让自己淹死的人。他心里想
死,事实上却是竭尽所能的求生存。莫扎特说过,“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
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消灭了,所以一边往
下掉一边舞动手臂,东抓抓,西找找,想找一个依傍,让自己吊着。他以为找到了。他
才想起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对啦,
他应当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教养,让他爱,代替父亲的地位,——他要使奥
里维在儿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自私了,怎么不早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
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这个念头,教自己镇静:
——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
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
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
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
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
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
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
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
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
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
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
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
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
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
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
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
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
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
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
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
把那颗筋气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
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
更稳实。他没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