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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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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三番的邀请过她。可是要她打破习惯,离开心爱的家,走出懒洋洋的恬静的境界,
回到她所熟识的巴黎漩涡中来,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
拖了下来。那年春天,有种凄凉的情绪,也许是什么暗中的失意——(一个女人心里藏
着多少为别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认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离开罗马。恰好当
时有传染病流行,她便借此机会带着孩子们赶快动身了。写信给克利斯朵夫不多几天之
后,她人也跟着来了。
    她才到高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发觉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还不在这儿。
他看了有点难过,却不表示出来。现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牺牲完了,所以变得心明眼
亮,懂得她有一桩极力想隐藏的伤心事;他便不让自己去探索,只设法替她排遣,嘻嘻
哈哈的说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一方面不着痕迹的把一腔温情围绕
着她。她被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渗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经猜着她的苦闷,大为
感动。她把自己那颗哀伤的心依靠着朋友的心,听它讲着两人心事以外的别的事。久而
久之,怅惘的阴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来越接近了终于
有一天,他和她谈话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你才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的。”
    要安安静静的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难得有单独相对的时间。高兰德常常陪着
他们表示殷勤,使他们觉得太殷勤了些。她虽则有许多缺点,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关
切着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使他们厌烦。她的确注意到——
(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所谓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调情:调情是她生活中的
一个重要节目,她看了只会高兴,只想加以鼓励。但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们但
愿她别过问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现,或是对两人中的一个说一句心照不宣的话
(那已经是冒失了),暗示他们友谊,就会使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沉下脸来,把话扯
开去。高兰德看到他们这样矜持,不禁竭力寻思,把种种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
了一个,就是那真正的理由。还算两个朋友的运气,高兰德不能坐定在一个地方。她来
来往往,进进出出,监督家中所有的杂务,同时有几十件事情在手里。在她一出一进之
间,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继续那些无邪
的谈话。两人从来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换一些身边琐事。葛拉齐亚拿出她的女人脾
气,盘问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把什么都搞得很糟,老是和打杂的女仆吵架,
她们对他虚报账目,无所不为。她听着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时因为他不会管事,她有点
象母亲可怜孩子那样的心情。有一天,高兰德把他们纠缠得比平时格外长久;等到她走
开了,葛拉齐亚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高兰德!我很喜欢她她把我闹得多
烦!”
    “如果你是因为她把我们闹得心烦才喜欢她,那末我也喜欢她。”克利斯朵夫说。
    葛拉齐亚听着笑了:“告诉我你允许不允许(在这儿真没法谈话)我
上你那边去一次?”
    他听了浑身一震。
    “上我那边?你会上我那边去吗?”
    “那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不高兴!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准定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好。”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呢。”
    “条件?干什么?随你罢。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办都可以,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欢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就是了。”
    “你还没知道是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相干?我答应了就完了。什么条件都依你。”
    “也得先听一听呀,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说罢。”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变动,——听清没有?一点儿都不能变动。
你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要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长了脸,愣住了。
    “啊!这算是哪一门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诉你别答应得太快。可是你已经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情形,你平时并不等我去的时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许我”
    “不。我什么都不允许。”
    “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爱听。或者我干脆不上你那儿去倒也没关
系”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应了?”
    “是的。”
    “一言为定了?”
    “是的,专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专制的王后不会好的;只有被人喜欢和被人恨的两种。”
    “我是两者都是的,对不对?”
    “不!你只是被人爱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
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
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
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
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
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
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
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
(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
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
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片,而物质生活
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
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
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
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
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
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
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
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
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
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
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惶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
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
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
——“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
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
时的像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像
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
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
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
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
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
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
简直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你干什么啊?”她叫起
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颠狂的行为,不再跪在
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
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象
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
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
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
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做冷淡,矜持。
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
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
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
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
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
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
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
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
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
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偏偏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
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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