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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日子,回顾之下,那才显得多么光明。亚诺很有兴致说话,却记不起这个那个的姓
名。亚诺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开口,更喜欢听人家说;但当年的许多形象在她沉默的
心中保存得很新鲜;它们一闪一闪的透露出来,象一条小溪中的乱石子。她那么亲切那
么同情的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觉得她那时想的是谁,可是大家都没说出奥
里维的名字。亚诺老人对太太表示那种絮烦而动人的关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热
了,又用着非常操心的,不胜怜爱的神气,端相着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她却堆着疲倦
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们,又感动,又羡慕这便是所谓
白头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连岁月的磨蚀都爱到家了。他们彼此说着:“你眼睛
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的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
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
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
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为我都是过
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的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和起恬
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了!看到他们,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这样的生命多有意
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
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继继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
斯朵夫心里的骚乱把她传染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温
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对在槐树底下打盹的老夫起,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热烈
希望着的梦境。于是她心里充满了爱,躺上了床,熄了灯,想道:“是的,错过这样的
幸福是荒唐的,罪过的。能使你所爱的人快乐,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吗?怎么!难道
我爱着他吗?”
她静下来,不胜激动的听见她的心回答说:“是的,我是爱他的。”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声音嘶嗄的咳呛。葛拉齐亚
马上竖起耳朵。从儿子害病以后,她老担着心事。她问他。他不回答,只继续咳呛。她
便赶紧下床,走到他身边去。他气哼哼的抱怨,说是不舒服,一句话没说完,又咳了。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宝贝,你说呀,哪里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这儿吗?”
“是的。——呕,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浑身都不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过分夸张的咳起来,把葛拉齐亚吓坏了;她觉得他是故意
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
他说些好话。他渐渐安静了;可是只要母亲想走开去,孩子就会立刻咳起来。她不得不
打着寒噤留在床头,因为他不许她去穿衣服,要她抓着他的手,他也要拿着她的,到完
全睡着为止。那时她才冻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没法再把刚才的梦做下去。
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本领会猜透母亲的心。我们往往发见—…但很少到这个程度——
血统相同的人有这种本能: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对方的思想,从无数不可捉摸的征
兆上猜到。这种天赋,经过共同生活的训练当然更有进步,而在雷翁那罗是被他处心积
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阴损别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极了克
利斯朵夫。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从来没得罪过他的人怀着仇
恨呢?往往是由于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为恨某人,这个恨就能成为习惯;而且人
家越是开导他,他越固执;起先他不过是玩弄仇恨,结果却真的恨起来了。但有时还有
些更深刻的理由,超过儿童的想象力的,儿童自己也不觉得的从看到克利斯朵夫的
最初几天气,裴莱尼伯爵的儿子对于他母亲曾经爱过的人就有了恨意。后来葛拉齐亚心
里想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仿佛孩子在直觉上是当场感觉到的。从此他就一刻不停的
监视他们,紧跟着他们。只要克利斯朵夫来了,他就不肯离开客室,或者正当他们在一
起的时候出其不意的闯进去。更厉害的是,倘若母亲独自在家而暗中想着克利斯朵夫的
话,他会坐在旁边用眼睛钉着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难堪,几乎脸红了。她只得站起来遮
盖慌乱的心绪。——他又顶高兴当着母亲的面用难听的话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
他偏偏说个不停。要是她想惩罚他,他就用害病来威吓。这是他从小用惯而极有效力的
手段。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挨了骂,就想出报复的办法:脱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
在砖地上教自己受凉。——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带来一个曲子,特意为葛拉齐亚的生日
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罗拿去弄得不见了。后来人家在一口柜子内发见,已经给撕成一条
条的了。葛拉齐亚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训了一顿。于是他又哭又叫,跺着脚,躺在地
下打滚,大大的发了一场神经病。葛拉齐亚吓坏了,只得抱着他,哀求他,答应了他所
有的要求。
从此他成为主人了,因为他看清了这一点,并且几次三番拿出这个有效的武器。人
家简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经病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假的。后来他也不限于在人家违拗
他的时候用作报复,而只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块儿消磨一个黄昏,他就纯粹凭着恶
意来捣乱了。他甚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因为想做戏,因为要试试自己的威力能够到什么
程度而玩着这个危险的把戏。他极巧妙的发明许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样:有时饭吃
到一半突然抽搐起来,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盘子打破;有时在楼梯上用手抓着栏杆,
手指拘挛,说是伸不开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象针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滚;或
者是要闭过气去了。自然,他结果也闹了一场真正的神经病。但他的辛苦并没白费。克
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都被他骇住了。他们再也不得安静,——悠闲的谈话,看书,音乐,
所有这些微薄的幸福,为他们当做天大的乐事的,从此都给破坏完了。
每隔许多时候,小坏蛋把他们略微放松一下,或是因为玩得腻了,或是因为恢复了
孩子脾气,想着别的事。(现在他知道能控制他们了。)
于是,他们赶快利用。凡是这样偷来的时间,每小时都显得特别宝贵,因为没把握
是否能从头至尾不受扰乱。他们觉得彼此多亲近!为什么不能长此下去呢?有一天
葛拉齐亚自己也表示这种遗憾。克利斯朵夫便抓着她的手问:
“是啊,为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不错,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为了儿子把他们的幸福牺牲了,知道雷翁那
罗的手段并没有瞒过她,可是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那种盲目的骨肉之爱,使
最优秀的人把所有的牺牲精神都为了要不得的或是没出息的儿女消耗完了,以至于对一
般最有资格消受的,自己最爱的,但不是同一血统的人,倒反没有什么可给了。克利斯
朵夫虽则很气,有时想杀死这个破坏他们生命的小妖魔,结果仍旧默默无声的忍了下去,
懂得葛拉齐亚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于是他们俩都放弃了心中的念头,不再作无益的反抗。他们份内的幸福固然被剥夺
了,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两颗心的结合。并且就为了放弃幸福,为了共同的牺牲,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肉体的关系更密切。各人都对朋友倾吐心中的苦闷,也听着朋友的苦
闷:互相交换之下,连悲哀本身都变做欢乐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齐亚叫做“忏悔师”。
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点,他都毫不隐瞒,同时又过分的责备自己;她一边笑着,
一边劝解这个老孩子的过虑。他甚至对她说出物质方面的窘况。但那是先要她答应了不
给他任何帮助,他也声明不接受任何帮助之后才说的。这是他非维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
重的最后一道骄傲的防线。她因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过得舒服一点,便尽量把他最重视
的东西——她的温情—…给他。他没有一个时间不是觉得被她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早上
睁开眼睛之前,夜里闭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爱情的默祷。在她那方面,醒来的
时候或是夜里几小时的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想着: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于是他们周围布满了和平恬静的气息。
葛拉齐亚的健康受了损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张躺椅里。克利斯朵
夫每日来跟她谈天,念书给她听,把他的新作品给她看。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
虚肿的脚,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弹他拿来的音乐。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的快乐。在
他的学生中间,她和赛西尔两人最有天赋。但在赛西尔是本能的感觉到而并不了解的音
乐,对于葛拉齐亚是一种懂得很透澈的美妙和谐的语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与艺术中间
有什么恶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珑剔透的心把音乐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给照亮
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对自己所表白的暧昧的热情了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
迷宫中,他闭着眼睛听着她,跟着她,握着她的手。从葛拉齐亚的心中再去领会自己的
音乐,等于和这颗心结合了,把它占有了。这种神秘的交流又产生出新的音乐,有如他
们生命交融以后的果实。有一天,他送给她一册选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织起来的
乐曲,他对她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两人的心永远息息相通。在幽静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么甜
蜜!周围的环境似乎就为了衬托葛拉齐亚而安排的,轻声轻气而非常亲切的仆役对她竭
尽忠诚,同时又把他们对女主人的敬意与关切转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两人一同
听着时间的歌曲,看着生命的水波流逝,觉得其乐无穷。葛拉齐亚的身体虚弱不免使他
们的幸福染上一点不安的影子。但她虽则有些小小的残废,心胸却是那么开朗,那些不
说出来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亲爱的、痛苦的、动人的、脸上放射光
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从她家里出来,胸中的热爱要溢出来了,等不及明
天再跟她说,便写信给“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葛拉齐亚”
他们享了几个月这种清福,以为能永久继续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们忘了,注意着
旁的事。但放松了一个时期,他又回过头来,这一回可抓着他们不再放手。阴狠险毒的
小子非要把他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分离不可。他又做起戏来: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只逞
着每天的性子做到哪里是哪里。他想不到自己对人家的损害,只想拿捣乱作消遣。他缠
绕不休的逼着母亲,要她离开巴黎到远方去旅行。葛拉齐亚没有力量抵抗。而且医生也
劝她上埃及去住些时候,不应当再在北方过冬。最近几年来精神上的刺激,永远为了儿
子健康问题的担心,长时期的踌躇,面上不露出来的内心的斗争,因为使朋友伤心而伤
心:总之,影响她身体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愿意再增加她
的烦恼;所以虽然离别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伤,他也一句话不说,也不想法延
缓她的行期,两人都强作镇静,但互相感应之下,他们真的变得心平气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里的某一个早上。他们先在七月中一同离开巴黎,到和他们六
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纳,消磨了离别以前的最后几星期。
五天以来,淫雨不止,他们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单独留在旅馆里;大部分的旅
客都溜了。最后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顶上还盖着云。两个孩子和平人们先坐了第一
辆车动身。随后她也出发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弯弯望着意大利平原急转直下的地方。
潮起透进车篷。他们俩紧紧靠在一起,一声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
异样的天色葛拉齐亚呼出来的气在面网上凝成一片水雾。他隔着冰冷的手套紧紧压
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