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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正应当发愤用功,尽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资,他却听任自己望下坡路上打滚,给别
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经尽了它的使命;
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便在运命驱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他对着炉火想着过去
的和眼前的伤心事,想出了神。
“父亲,时候不早了吧,〃少妇恳切的说。〃您得回去了,还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还是别留在这儿的好。”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觉得独自个儿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么?”
“唉!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您还是回去罢,我求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好吧,我走啦。”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可要点儿什么不要,然后拈小了
灯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没有下楼已想起儿子醉后归来的情景;
在楼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独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床上,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
他尽力抗拒:握着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着的气势,
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巨
大无比,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于是他可怜巴巴的哭了。母亲用温软的手摩着他,痛楚
马上减轻了些;可是他还在哭,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占领着他的身体。——大人的
痛苦是可以减轻的,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加
以医治,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把它跟自己分离。婴儿可没有这
种自欺其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惨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
象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这的
确是这样的: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的说:
“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的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
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
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嚎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象一道乳流在他
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
的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
幻的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
困顾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
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
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
更缓,慢慢的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
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
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
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
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
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
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
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
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
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
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
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
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
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
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
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
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
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
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
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
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
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
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
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
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
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
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
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
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
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
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
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轻的泻在他床上。儿童
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
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
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
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
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
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猫,
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
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
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
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
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阴影消散,朝阳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气味无穷
的娱乐。一忽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笑什
么呀,小疯子?〃于是他更笑得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妈妈沉下脸来把
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他们俩窃窃
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的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妈妈赶紧转过背去象做错
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的在那儿打转。
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
应。成群的麻雀,蹲在满绕长春藤的墙上聒噪,象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个声
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的叫。孩子听
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的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的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终于直
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等着罢,让我来拧你
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
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
出全身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
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象有只猫,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上溜
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的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他爬上
椅子开门,连人带椅的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了一顿打。他
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起念念有
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起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这可不是
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装着凶
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儿怕,后来也惯了,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
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想
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破布似的声音:管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过身
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
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
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象只鸟,长
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起奋发,振翼
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
忽忽的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
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
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
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
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
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
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