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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
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
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
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
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
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
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
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的耍弄了她几句。他藏头露尾
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她回来以后出岂不意的高兴
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话
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
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
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
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象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
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
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
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
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
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
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
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的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
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
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
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
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
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
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
脏了:管它!他决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的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的
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
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
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
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
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
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
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
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象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
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
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
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
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
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
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罢!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
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
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
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
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
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
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
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
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兴奋起来,
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
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
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而望着他,
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
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
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
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
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
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
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
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
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
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
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
的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
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
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
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
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
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
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
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罢,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
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罢,〃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罢,〃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
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
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
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
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
“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
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
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
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
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
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
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的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
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
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象
儿子一样的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象母亲一样的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
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的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
切的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她浮而不
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愤怒与傲迫使他浑身抽搐,象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
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深恶痛绝。
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的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
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
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
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
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
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的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
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
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
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其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
做象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
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