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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
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片来,变成群峰
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
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
们的面貌各各不同,象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
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
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
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
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一只脚跳
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
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象,每个故事都有三四
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
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
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
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
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
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
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
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
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
〃——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
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
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
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
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骑
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
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
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
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
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
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的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道自
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岂不意的。或是在走
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平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惊醒过来,他
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
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的
搬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
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笨重的飞走了。
祖父咳了几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
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
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发
抖的声音表示他象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不幸逢到他
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
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也讲到德国大将吕
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他眉飞色舞,讲
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辞,声调那么庄严,简直没法了解;
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做要闭过气去,大声的擤
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做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
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听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血
跑得很快。他不大了解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
也不知雷古卢斯是否——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
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
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
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或
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义并没这样清楚。
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张大片辞,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句子也不说完全,
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
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孩子毕恭毕敬的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
可是沉闷了一点。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①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祖
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儿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遍:他肯
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意:拿破仑毕
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
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
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
收拾残兵,徒然起在他们前面,威吓看,哭着:但他们象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
明天,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做战场的。——克利斯朵
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他仿佛
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爱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
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的加了一些,
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①指拿破仑,因科西嘉为拿破仑出生地。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的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
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
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的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
——他决不有失身分的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
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
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
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品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
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的停下来,深深的鞠躬,说
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
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
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忽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
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
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
跑的云,觉得它们象牛,象巨人,象帽子,象老婆婆,象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
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
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
器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
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睒着眼皮,有点瞌睡
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气在空气中飘过,迷
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的闹成一片,象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劲儿的乱
叫:慢慢的,一切都静下去了树颠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的
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
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
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
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的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的唱,或者从石
子堆上稀里哗啦的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
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里很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
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的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
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
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陶努斯山脉①差不多是一类的。
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
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
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①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
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
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象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
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
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
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
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望后倒,它们四面
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